陈梓看了半晌,那两人钓鱼水平着实一般,半天没钓到一尾。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瓷杯,再凝神望去时,却发现了不对之处。 “你看。”陈梓低声对江吟道:“他的鱼钩上有问题。” “嗯?”江吟不明其意,顺着陈梓的手势看去,不禁哑然失笑。 “鱼钩上没有饵。” “难怪几次鲤鱼跃出冰面他们都无动于衷,原来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陈梓打趣道。 他正要收回目光,专心温酒时,两位渔人突然开始相互谈话,气势也随着言语措辞变来变去,或胸有成竹,或铿锵有力,或唉声叹气,或慷慨激昂。 只听一人朗声道:“太白金星主杀伐。我夜观天象,似有变天的征兆,长庚伴月,兵戈四起,恐有大劫将至。” 陈梓听了这话,心里骤然一紧。 另一人道:“异族南侵,大军压境,帝星倾颓,南阳王朝摇摇欲坠,此等局面须得修罗坐镇,方能化解。” 白虎将军修罗之名举世皆知,江吟亦有耳闻,当下便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在说什么。 “将军虽能震慑百万雄兵,但抵挡不住岁月无情催人老,屈指一算,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想披挂上阵、征战沙场怕是有心无力。” “谁说的。”冰层上盘坐的那人嗤之以鼻,“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余威尚在,遍及千里。区区蛮夷,何足挂齿?” 船头的渔夫一提钓竿,正色道:“你我二人隐居江南,每日里钓鱼消遣,却将家国大事置于脑后,岂不是辱没了家族的名声?听我一言,参军北上,为国效力,去看看那北方的大雪是否真能漫过马膝,狂风怒号是否真能响彻云霄,不比这儿的雪景好看上百倍千倍?”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壮语,不仅说服了同来的朋友,使小舟毫不犹豫地划向岸边;还引得陈梓百感交集,激动不已。 他向北极目远眺,视线越过连绵的青山投向万里之外的雁门关,耳边回荡起刀剑拼杀、战马嘶鸣声,仿佛身临其境。大雪一片接着一片,落在角弓、长刀、短剑等兵刃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坚冰。 陈梓胸中似有一团火焰燃起,恨不得仰天长啸。他一腔郁结难以抒发,忽地听得一缕幽幽的歌声,婉转忧伤,清音悦耳,恰好贴合他此刻大起大落的心境。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江吟垂眸哼唱,手指轻叩桌案打着节拍,字字句句,情深意切,陈梓情难自抑,于是提剑飞身跃上冰面,依着她曲子的韵律在梅花细雪中舞起剑来,一招一式循环往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气呼啸,梅香四散。 谢思秋和楚空青都大惊失色,唯有江吟低着头全然不顾,只一心一意地唱下半阙。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她眼中泪光闪动,语调愈发凄切,唱至末一句时,陈梓同时舞到最后一招,一瓣梅花悠悠落在剑鞘上。 歌停,剑停。歌止,剑止。
第15章 陈梓回到亭中,闷声不响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连喝三杯,到第四杯时江吟起身夺了酒杯,劝慰道:“过量饮酒伤身,慢些喝。” 他听话地放缓了饮酒的速度,江吟明白他心里藏着事,并不点破。 她方才所歌的曲子是描述雪后寒梅的佳作,虽是咏梅,其中却蕴含着深切的家国之思,伤怀之感。自游牧民族南侵以来,迁客骚人,无一不悲。 临安偏安一隅,远离烽火,数百年来并未受到战事侵袭,但唇亡齿寒,一损俱损。即使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北狄也断断不会放过繁荣兴盛的江南地区。 “若是北狄族一举攻破京师,渡河南下,到时我们该如何保全自身?”谢思秋较为现实,已经考虑起了将来的事。 “还能怎么办?有钱能使鬼推磨,最重要的是攒些银钱。”楚空青愁眉不展,“北狄年年都说要打过来,也该做点准备了。” “笑话。”谢思秋深谙经商之道,“你现在使用的银票都是由南阳王朝发行的,等北狄统一中原就在市面上不流通了,纯粹是一堆废纸,拿来何用?没见识。” 楚空青柳眉倒竖,气得浑身发抖。 “我一个卖药谋生的弱女子自然比不上你这等商贾子弟,利欲熏心。丑话说在前头,我楚空青就是饿死,也不会放下身段与北狄虚与委蛇,不像你重利轻义,谁知道是不是借着国难打了小算盘,趁乱世多捞几笔?” “你、你血口喷人。”谢思秋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愤怒道:“商人怎么了?难道你不允许商人也有一颗报国之心吗?我谢思秋在此发誓,绝不与北狄做生意,若违此誓,我来世———” 他说得恳切无比,楚空青实则已信了八九分,后来见他还要发毒誓,本想出言阻止但碍于情面迟迟不好张口,幸好陈梓出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谢思秋。 “谢兄的话中有一漏洞。事实上,据我所知,边境的北狄经常与我朝百姓贸易,用马匹交换茶叶丝绸等。他们羡慕南朝物产丰富,因而每隔半月便广开市集,双方互通有无。我想,这其中也许有文章可作,至于如何抓住北狄的把柄,引诱他们参与交易,那就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了。” “陈梓兄英明啊。”谢思秋竖起大拇指,“多亏你,不然我可要断一条财路了。” “你对边地很是熟悉。”江吟感叹道,“学识挺渊博。” 陈梓心神一乱,怕她浮想联翩,往北狄细作的方向臆测,但见江吟神情安然,别无它意,这才放心。 “江姑娘呢?”楚空青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想的?” 三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江吟,等待着她的回答。 “倘若北狄入主中原,定会从根源入手,废除汉人文字,摧毁礼仪诗书,彻底抹去南阳曾经存在的痕迹。”江吟看得透彻,不免悲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南阳的大好河山绝不能落入北狄手中。” 她虽然久居江南,不问世事,但常听游历四方的表哥讲起北狄残暴、虐杀无辜之事,心生不平。 陈梓望着杯中晃荡的酒液,听到江吟把他心中所想分毫不差的表露出来,大为诧异。 他初入江南便对江吟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气质独特、玲珑剔透,说到底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少年情窦初开,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这份情谊却越来越浓。江吟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字一句都落在他心坎上,倒给陈梓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奇妙感觉。 江吟的想法、举动、言行都和陈梓的不谋而合。不知不觉,他已是离不开她了。 “说来容易做来难。”谢思秋道:“就凭我们几个,哪挡得住北狄的铁蹄。” 一时间几人都默不作声,谁也没想到好的法子,直到江吟打破了沉默:“诸位不必沮丧,刚走不久的那两个渔夫,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垂钓者,却能够投军北上,立志报国。我们人微言轻,但愿学得一技之长,为国效力。” 她嘴上安慰众人,心下却郁郁寡欢,想到身边的朋友,无论是身手不凡的陈梓,还是医术精湛的楚空青,至少都有着报国的机会。而自己还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里,最多只不过眼睁睁地瞧着,要想真的随他们而去却是怎么也不成了。 “那我这毕生医术得赶紧找个传人。”楚空青喃喃自语,“万一我在战火中死了,岂不是失传了?” “还有我的商铺。”谢思秋补充道:“后半生全靠它了。” 雪渐渐地停了,雾气浓重,天空被一团团阴沉沉的灰云笼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江吟看着枝头摇曳的梅花在寒风中颤动,一瞬间醒悟过来。 原来他们的命运竟是和国家前途紧紧地牵在一起了。如今南阳遭逢战乱、风雨飘摇、黎民食不果腹,那么家中长辈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寻觅归宿,又有何用? 她想清楚这点后,一下子浑身轻松。从前反对婚事的理由不外乎于年龄尚小、不愿离家,现在却可以有理有据地一条条列出道理,对抗祖母的长篇大论。 陈梓提起酒壶,往在座每个人的杯中都倒了一些,给江吟倒的最少,而后举杯郑重道:“趁酒还热,各位共饮一杯。日后哪怕天各一方,也不要忘记今日的壮志豪言与深情厚谊。” 他率先一饮而尽,其余人纷纷效仿。 澄澈的酒液浅浅没过杯底,江吟尝到了一点辛辣。 “你家小姐到底去哪了?” 林府里,林君越正焦躁地来回踱步,随手拽住一个眼熟的侍女大声问道。 他疾言厉色,把锦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答道:“小姐她,她去见朋友了,暂时回不来。” “朋友?”林君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老实话,她是不是溜出家去和陈梓私会了?” 锦瑟慌张地摇头,林君越却步步紧逼。 “你是她贴身侍女,那我就问问你,一个半月前,问云山上一伙流匪被不明人士全数绞杀,暴尸荒野,巧的是我书院中失踪了一位学子,直到几天后才归来,而不久后由江吟引荐来的名医又是出自问云山,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家小姐究竟有没有参与?” 锦瑟“噗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小姐一片孝心,天地可鉴,纵是有出格之举,也是为老夫人考虑。” 林君越左手握着折扇,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打手心。 “流言四起,都说我妹妹不顾礼义廉耻,和书院学生私相授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当真要为她隐瞒?” 锦瑟眼泪扑簌簌掉下,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您说的那些事,小姐从未做过。奴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雷劈。” 林君越看她三指并拢,跪地指天,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刚想叫她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表哥冲我来就是,何必难为锦瑟呢?”江吟扶起地上的锦瑟,冷淡道:“流言蜚语不可信,我和陈梓清清白白。即使是互生爱慕之意,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外人置喙。” 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江吟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林君越自知理亏,撇开了话:“你这婢女忠心耿耿,是可用之人。” “表哥怎么不继续说了?”江吟嘲道:“我做错了什么,要遭旁人指指点点,妄加猜测,甚至被亲哥哥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 长幼有序,按理说无论林君越怎么训斥,江吟都不得回嘴,但林君越身为长子,却没有肩负起应当的责任,一向是江吟操持家中事务,打理书院,因而内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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