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梓和林君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吟,想听听她会如何作答。 “因为陈公子尊重了我的意愿。”江吟不假思索道:“从相识起,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于本心,他理解我那些稀奇古怪、惊世骇俗的念头,正如我明白他的心思一样。我相信,即使我们成婚了,他也不会逼迫我顺从世俗,去做旁人眼里的陈夫人。我做我自己就好了,我永远是江吟,而不是别的什么夫人。” 她迎着陈梓激动的目光嫣然一笑,彼此都知晓对方的心意。 林老夫人浑身一震,她十六岁嫁入林家,冠了夫姓,所有人都尊敬地称呼她为林夫人、林娘子,等到丈夫死后、韶华逝去,他们又改成林老夫人、林老太太,却都忘了她的本名是王宜欢。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过来。”林老夫人突然对陈梓招招手,让他走近细细一观案上摊开的水墨图。 陈梓不明所以,顺从地应下。他看了半天,只看出是一张活灵活现的丹青,画的是雾气缭绕下,两岸青山连绵、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景象。 “这幅画怎样,看出什么名堂没?”林老夫人冷声道。 “画艺高超、构思巧妙、是不可多得的名画。”陈梓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纯粹是胡编。眼见林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凝神又细致地看了一遍。 “我瞧瞧。”江吟凑过来,一眼就发现了端倪,虚点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笑道:“精髓之处藏在这呢。” 顺着她的手指,陈梓终于发现画中泛着薄雾的湖面上,一小舟正乘风飘远,舟头立着一个手按剑柄的身影,仅有米粒大小。 “寻常人看了这画,往往错认成是山水图景。”江吟点拨道:“他们忽略了本质,此画以景衬情,如青烟似的薄雾、重叠的远山以及若隐若现的小舟都是为了凸显舟头的人影。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送别时所画,送的人也不一般。” 她鉴赏完毕,眼神落在下方题着的一行诗句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落款是林棠霜。
第21章 “原来是姨母所作。”江吟微微一惊,“是我唐突了。” “无妨。”林老夫人轻柔地抚摸着画卷,一遍一遍,像把它当成了稀世珍宝。 “这幅画是棠霜二十一年前画的,她去世时你还没降生。” “我很想念母亲和姨母。”江吟眼底多了几分温柔,“她们彼此在天上作伴呢。” 林老夫人望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再看向她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几滴泪忽地掉了下来。 “祖母。”林君越及时递上帕子,提醒道:“木已成舟,实难挽回。” “我知道。”林老夫人擦去眼泪,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吟儿,你姨母离世另有隐情,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生生气死的。我瞒着这个秘密十年之久,是该让它重见天日了。” 林君越长叹一声,只道覆水难收。 江吟抿抿唇,觉得进退两难,她既在意真相,又顾及到陈梓在场,因而显得迟疑不决。 陈梓看出了她的顾虑,便主动告辞,却听林老夫人义正词严道:“不,你得留下。” 他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江吟牵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不要紧,你和我一起听吧。”她笑意清浅,抚平了陈梓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 “好。”陈梓握住江吟的手,“我们一起。” 三月的江南,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杏花吹满头。湖水清澈碧绿,倒映着岸边窈窕的垂柳。 林棠霜年方十六,生来就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每到春天才稍稍好上一些。她除了读书写字外,最爱做的就是裹着披风走到湖边,看同龄的少年少女放纸鸢。 她立在日光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阵风吹过,头顶上方的桃花树晃了晃,跃下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他含笑递给林棠霜手里的桃枝,博得这位千金小姐凝羞一笑。 江吟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林小姐久居深闺没见过什么世面,区区一株桃枝而已,怎么就为之倾倒了。 “我那时忙着促成棠雨和江公子的姻缘,竟然忽略了棠霜。她支开贴身的侍女,和那个陌生人泛舟游湖、踏青赏景,我被蒙在鼓里,还是棠雨悄悄地递了信。” 林老夫人的话中满是悔恨,江吟略一思索,猜测他们莫不是未拜天地,就先做了夫妻? 这是大忌,怪不得祖母闭口不谈林棠霜的死因,若是不慎流传出去,姨母的名声往哪放。 她自以为猜中了实情,却没料到下一秒就被祖母否定了。 “棠霜虽然一片痴情,但毕竟是出身世家的女子,不合乎礼法的事情是万万不肯做的。她倚在我膝上,央求我答应见一见那个男子。我心一软,便同意他上门求娶,商讨两家结亲的仪礼。” 林老夫人扶了桌子,强撑着立起。她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身子消瘦,袖口空荡荡的灌风。陈梓与她目光相交,被她眼里燃烧的恨意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年轻男子站在堂下,负手而立,风雅俊秀,诗书词赋无一不晓,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他握着林棠霜的手,承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言辞恳切,情意绵绵。” “然后呢?”陈梓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问道。 “接下来的故事,陈公子难道想不到吗?”林老夫人悠悠地盯着他,“你啊,不如他聪明。” 陈梓不知所云,仿佛身处一片浓雾中,看不清摸不着。他坦坦荡荡惯了,一旦他人拐弯抹角、存心试探时,便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如实答道:“恕晚辈愚笨,未能识得老夫人的真意,还望谅解。” “那吟儿呢?”林老夫人声音不大,却藏着极深的威严,“你想到了吗?” 江吟想到了,她不敢说。 陈梓惊讶地发现江吟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毫无血色,跟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她玲珑剔透,只要略微理清几个关窍,推测出事情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信手拈来。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江吟平生第一次希望是自己错了。 陈梓百思不得其解,见江吟额头上冷汗不止,便用袖子给她拭去。 他一低头,江吟恰好抬眼,两两相望,泫然欲泣。 她的眼神是陈梓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即使是在匪徒包围,命悬一线时,江吟眼睛里闪烁的仍是无惧的光辉。 为何今日会流露出如此凄切的神情,陈梓一无所知,却无端地感到背后发冷,一阵悲凉。 “林家敬重陈家良才辈出,英勇无畏,代代镇守边疆,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本是一段好姻缘。”林老夫人沉痛道:“是我错看了陈将军。” 宛如晴天霹雳般,陈梓心口剧烈地一跳,顷刻间忘记了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向林老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据我所知,我父亲从未下过江南,您无凭无据,岂能令我信服?” 林老夫人悲悯地瞧着他,也不多言语,只是翻到画卷背面,指着一处力透纸背的字迹请他辨识。 铁画银钩,刚劲有力,正是陈桐亲笔。 陈梓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父亲的笔迹,撰写的兵法书上、拜访的名帖上、调兵的书信上;却没承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方小小的画卷上,竟会有父亲写给心上人的书札。 吾妻棠霜——— 那我母亲又算什么? 江吟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陈梓握紧拳头,重重地捶了红木桌一下。 木屑深深地扎进他手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座几人,或悲怆或忧虑、或伤心或哀叹,世事难料,非人力所能及。 “方才陈小郎君提及的浑河之战,老身记忆犹新。陈将军匆忙奔赴边地,临走前允诺棠霜,来日凯旋必迎娶她过门。这幅画也是在他们分别之际,棠霜含泪作下的。战事激烈,她日日夜夜祈祷上天保佑陈将军,甚至在佛前许下一命换一命的誓言。若不是舟车劳顿,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她情愿舍下一切跟着他去,真是个傻孩子啊。” 林老夫人喃喃念叨着,像一棵在风霜侵袭下依旧挺立的松柏。 “山遥路远,音讯全无,熬尽了棠霜的心血。曾有一次北狄为了动摇军心,故意散布陈将军阵亡的假消息,棠霜收到后竟连连呕血,可见相思入骨。” “姨母究竟因何死的?”江吟突然问道:“如果是简简单单的思念成疾,您何必布局得如此深远,令我不寒而栗。” “你这孩子,就是太伶俐了,也不注重慧极必伤的道理。”林老夫人拍拍她的肩头,担忧道:“棠霜要有你一半才智,也不会早逝了。那年秋天,我们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她续着命,好不容易有了气色,谁料你祖父鲁莽,派人打探到可靠讯息后直接修书一封,从塞外捎回了陈将军娶妻生子的噩耗。棠霜素爱那传书的鸽子,独自拆了信,当即晕死过去,再设法施救也无力回天了。” 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融入了二十年来深切的思念,不仅江吟轻轻地“啊”了一声,连陈梓都难掩惋惜。 按理说,他会对林棠霜怀着芥蒂,但奇怪的是,陈梓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的影子。 “棠霜临死前,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陪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伤及肺腑。”林老夫人泪水涟涟,怆然道:“她留下的遗言里提到,除非陈将军亲临,否则林家上下至死不得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半点。” “此次虽非陈将军亲至,但见其子如同见其父,一视同仁,我也无须隐瞒。” 陈梓听闻林棠霜大义,肃然起敬,拱手行礼道:“林姑娘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不愿使军心涣散,给陈家数百年的清誉蒙上污点,陈某在此谢过。” 江吟则想得更为深远,她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领会了林棠霜的用意。即使是为他所负、受他所欺,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让悬在心尖上的人身败名裂、遭人唾弃。 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白虎将军的赫赫威名,甘愿做那人衣襟上沾染的落花,随风而逝。 “祖母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要断了我和陈梓的夫妻情分啊。”江吟背过身去,望着庭前梨花如雪,似乎比去年开得早了一些。 陈梓沉浸在父亲的往事里无法自拔,正怔怔伤怀之时,乍一听江吟语调凄婉,一语道破林老夫人的意图,当即一撩长衫下摆,跪倒在地,颤声道:“家父辜负林姑娘,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实乃陈家的责任。晚辈初闻此事,甚是惊愕,绝无他意,望您宽恕。” “你要是真有所图谋,对吟儿存了不轨之心,现在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林老夫人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老身又怎会迁怒于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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