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梓与她四目相接,读出她眼底写着的万般思绪。 “去把你妹妹劝回来。”林老夫人没好气地吩咐道。 林君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硬生生迎着陈梓冰冷的目光喊了声江吟,又默默地闭了嘴。 “送客吧。”林老夫人叫人撤下茶水,“你们待得够久的了。” “告辞。”陈桐最后看了眼壁上挂着的画卷,而后拽着陈梓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堂。 陈梓失魂落魄,任由父亲拖着,也不挣扎。 经过江吟身边时,陈桐顿了顿,声音凝成一缕细线悄然钻进少女的双耳,只有她听得见。 江吟怔了一怔,随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目送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林君越终于盼到这一刻,忙挨近了安慰道:“小妹,你切莫伤心。这世上又不止陈梓一个人。除了他,你喜欢谁都行。” 他话音未落,忽有微风穿堂而过,卷起庭院的梨花送入江吟的手中。簌簌的风声中,林君越隐隐约约地听到江吟回答了什么,却不甚清楚。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林君越等风散尽后,又尝试着问了一遍。 江吟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抽离了。她扭过头去,神色清明,像是卸下了沉甸甸的负担。 “我不。” 言毕,她不顾林君越惊愕的目光,向林老夫人低头行了个礼,称身梓不适,回去歇息。 林君越看着她的背影没入花树丛中,脚步仓促,像是丝毫不愿停留,便对林老夫人直言道:“祖母,吟儿何等聪慧,她定猜出了您的算计,日后怕是与林家有隔阂了。” 他其实内心也在暗暗懊悔当时未将实情告知江吟,才闹出了今日的尴尬事。 “她生在我们家,是你母亲和我一道抚养她长大的。”林老夫人底气十足道:“难不成我还管不了吟儿的婚事吗?” 林君越见祖母一意孤行,尚未意识到错处。心一横,为了妹妹豁出去了。 “您得清楚这点,江吟又不是没有家,她留在我们家是江大人怜您接连失女,才忍痛舍出作个念想。十几年来,江家对江吟无微不至,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京城寄来的,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姐乃至皇宫里的郡主相比,都是最上等的。”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至于婚事,那也应当江家来定。倘若江家有意和陈家联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文臣,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武将,文武双全,相配得很。我看呐,您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放任江吟与陈梓往来,之后故意引她在母亲坟前立誓,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妙极,妙极。” 林老夫人脸上浮现出伎俩被拆穿的恼火,却也没有阻止林君越的长篇大论。 “我不擅长兵法谋略,也觉得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是高明。您若强行把江吟许配给他人,她定要反抗,万一弄得和姨母似的香消玉殒,难保江家不会记恨。唯有让江吟在不知情的时候发誓,彻底断了她和陈梓的夫妻缘分,才是最稳妥的上上策。” “我们都像秋后的蚂蚱,被您熟练地玩弄于股掌间,是我小觑了您的本事。” 林君越说得很中肯,委婉地提醒祖母是林家欠了江吟一次。 “那是你被我牵着鼻子走,居然到现在才发觉我的用意,吟儿可比你机灵多了。”林老夫人不怒反笑,拍拍林君越的脊背道:“你没看她在我刚刚点出画的含意时,就已然醒悟了吗?” “那您为什么还铤而走险呢?”林君越不解道。 “吟儿怎么会被我的小手段唬住,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是免得她拿着嫁夫随夫的借口搪塞我,然后随着陈梓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去吃苦;二是拖的一时是一时,我不惜代价阻挠他们成婚,以此告慰棠霜的在天之灵。” “如今我夙愿得偿,他们藕断丝连也罢、恋恋不舍也罢。只要江吟一日不入陈家的正门,我就多一日快慰。”林老夫人语气急促,胸口一起一伏。 林君越手一抖,茶碗砸在地上。他顾不上脚下尖锐的碎片,踩着碧绿的茶梗指责道:“您这样做,会误了江吟一生的。万一她非陈梓不嫁,该如何是好?” “那你就错了。”林老夫人历经半辈子风雪,对人心的险恶可谓司空见惯,“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男子舍弃身家性命,那是常态。但男子却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终生不娶。他们打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哄骗女子一心一意。正如《诗三百》里描述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陈小郎君年轻气盛,口出狂言,吟儿暂时为其蒙蔽。且等一等,三年五年之期一过,老身不信那小子能抗得住周围的莺莺燕燕、不沉湎于其中。陈家在京城是什么地位?京中又有多少美貌的姑娘?待他收复失地,回京述职后,就算是君主都要高看他一眼。到了那时候,吟儿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凭她的才貌与家世,觅得良人有何难?” 林君越佩服祖母的深谋远虑,转念一想又忧心起国事。北狄的铁蹄近在咫尺,即将踏足关外。传言他们兵强马壮,杀人如麻,嗜血残暴;南阳重文轻武,真的能抵挡住北狄的十万大军吗? 他观林老夫人信誓旦旦,下意识问道:“您为何坚信陈梓能击退敌军呢?” 林老夫人哂然而笑,道:“毕竟他是陈家人啊,陈氏之辈就没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纵使陈桐私德有亏,但依然在抵御外敌,守土报国方面立下汗马功劳。他是南阳的功臣,与林家是私仇,但非国恨。” “您看得这么透彻,怎么就过不去那道坎呢?”林君越连连叹息,“往事如流水,您放宽心。” 林老夫人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凳子上,面带疲惫。 “我骗了吟儿,本该向她道歉的。唉,可我突然觉得好累,无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棠雨。我照着林氏姐妹的性子,细心培养吟儿,却忘了一个最朴素的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陈将军那句话没说错,斯人已逝,怀念足矣,莫强求。” 林君越半懂不懂,以为祖母是思念女儿过度,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便静静地听着,也没敢插嘴。 “去取纸笔来,我要给江大人写一封信。”林老夫人打起精神道:“当务之急是送江吟回京,她和我待着,时时刻刻想到陈梓,必定不会快活的。” “您打算让江吟回江家?”林君越吃了一惊,“虽然江大人每年来信都提及此事,但您从未答应啊。” “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儿,便夺走了别人的女儿,搅了江家的天伦之乐。”林老夫人摆手道:“你舍不得妹妹,往后时常去京城瞧瞧她是否安好便是了。” “您考虑清楚,这封信寄出去就来不及了,江家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接。您足不出户,再想见一见江吟就难了。” “我因一己之私亏待了吟儿,有何面目见她?问心有愧啊。” 林君越为祖母着想,力劝其留下江吟,但林老夫人态度非常坚决,任凭他怎么游说都不为所动。
第24章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天气忽冷忽热,岸上的桃花有些打了苞,有些开得正盛。 早春的风无情地吹过江吟的脸颊,带来些细微的寒意。 桃花树下倚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酒壶七扭八歪地扔了一地,流出的酒液沾湿了河畔的青草。 陈桐正在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见江吟来了便洒脱地挥挥手,邀她同饮。 “不麻烦了。”江吟摇头道:“您密语传音唤我单独来此地,定是有话要讲。但晚辈与您之间,除了陈梓和姨母的交集,再无渊源。既然陈梓并未前来,想必是他不方便在场,所以是和我姨母有关了,您不妨直说。” “你的才智胜过我儿子百倍。”陈桐欣赏道:“我真盼着有个像你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儿,届时承欢膝下,极为欣慰。” 江吟不悦地皱了皱眉,碍于他是陈梓的父亲才忍住了不快。她自小听惯了奉承阿谀之言,从不为得到夸奖而雀跃;却常常因他人贬低陈梓而怏怏。 “陈梓为人正直谦和,风采出众,重义轻利,兼具万夫莫当之勇,乃我所倾慕。您一味的批评责骂,自然看不到他的长处。” 陈桐一时语塞,随即哈哈大笑道:“江姑娘,你是第一个称赞他勇敢的人。陈梓这孩子,虽然出生于军营,又屡屡身陷险境,但天性软弱、退缩不前,一见到死人和鲜血就连连呕吐。每逢开战,都只敢在城墙上摇旗呐喊、开弓远射,甚至不敢冲入敌阵拼杀。我不奢求他能建功立业,至少别做逃兵,玷污了陈家百年的威名。” “您对陈梓的期望未免太低了。”江吟垂眸,盯着湖面上顺水飘落的桃花瓣,“他不是胆小,是心怀悲悯。” 她浅浅一笑,忆起去年冬天,陈梓在冰封的湖面上剑指寒梅,融化的雪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他于风雪中缓步走来,眉目英挺,恰似诗中描绘的少年将军。 “好了,不谈陈梓了,说回正事吧。”江吟收了笑意,道:“恕我拒绝您的请求,无法告知姨母的埋骨地。陈将军吉人天相,无需多此一举。何况姨母故去已久,即使是再多的肺腑之言也难以消解遗憾。” “小姑娘言之有理,陈某领教了。” 陈桐举起水酒均匀地洒在桃花树下,抓起一把泥土,就地掩埋了混着酒液的片片桃瓣。 “这桃枝是我和棠霜的定情信物,二十年来我身处边地,饱尝苦寒,哪见得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盛景。” 他本意是感叹时光飞逝如同白驹过隙,哪知勾起了江吟的思索。她望着落英缤纷,脑海中回荡着陈梓曾吐露的心事。他说过,边塞不是人待的,陈桐方才的话也证实了它的确苦寒无比。 可是,你却在那待了将近二十年,贯穿了小半辈子。 陈桐草草祭拜完林棠霜,转身对犹在发愣的江吟道:“你和林家人都认为我是伪君子,对吗?” “小女不敢妄言。”江吟回过神来,挑了个折中的答案。 她看着陈桐黑发里突兀的银丝,突然担忧二十年后陈梓会不会同样满头白发,和他父亲一样,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要上阵杀敌,不得安生。 江吟想到此处,不禁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陈梓和你提过我对他母亲不好的琐事吗?”陈桐问道。 “他不怎么提家事,国事为重。”江吟扯了个谎,替陈梓遮掩过去。 “那小子估计没少在你面前骂我。”陈桐喝干了杯中的酒,添了几分醉意,“他不知道,若不是他母亲趁我醉倒,偷摸入帐怀上了他,我陈桐怎么会沦为薄情寡义之徒。” “所以你不喜陈梓的缘由在这?” 江吟咬着下唇,按捺住心头的震动。她第一反应不是追问下文,也不是为姨母惋惜,而是关心陈梓是否受此牵连,才遭到父亲厌弃,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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