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只惦记着他。”陈桐笑道:“没错,是因为他母亲。我和棠霜约定过,要共同养育孩子,生一个继承她美貌的女孩或是延续陈家血脉的男孩。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毁了,陈梓偏生像她,畏畏缩缩,我怎能不恨?” “啪”的一声瓷杯碎裂,陈桐还未发泄完,就被江吟抢走了酒盏,重重地摔在尘土里。 “陈将军一味把错归结于他人,显得自身高高在上清清白白,是忘了陈梓母子在围城时是如何不离不弃的吗?您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二十年的蹉跎磨砺,陈梓和他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您嘴里居然成了莫大的过错。” “退一步说,您不愿娶她,大可以讲清楚,我姨母不是无理之人,不会接受不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江吟的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为陈梓鸣不平道:“当我四处收集线索,试图拼凑往事的本来面貌时,竟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猜想。这猜测太过荒谬,我怕陈梓心灰意冷,因而迟迟未透露一点半点。” 陈桐拾起碎瓷片的手一顿,道:“讲来听听。” “可以。”江吟冷冷道:“但是您得和我做个交换。我保守秘密,您补偿陈梓,教他攻城略地的法子,不许再欺侮他母亲。” “一言为定。”陈桐迫不及待地应下,“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江吟长睫微颤,眉宇间覆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她伸手接住半空悠悠下落的三两桃瓣,轻叹道:“陈将军,您既深爱我姨母,又怎么舍得让她吃苦。” “我姨母弱不禁风,哪里经受得住塞北的风沙。您真正需要的,是陈梓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浑河之战持续了三年之久,双方相持不下,战事万分焦灼,如果您意识到再拖下去只会耽误我姨母另觅良人时,会不会借此契机,顺水推舟地和陈梓母亲成婚,来逼我姨母死心。只是您低估了我姨母的真心,反使她心力交瘁,抱恨而终。” 陈桐抚摸着粗糙的桃花树皮,耳边响起江吟清脆如银铃的声音。 “您亏欠的何止我姨母,还有陈梓母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您痛失所爱、儿子不辞而别、夫妻不睦,说到底都是您一人之错。换成我,早就不认你这个父亲了。” 她句句有理有据,完完全全代入了陈梓的处境。 “我只是为陈梓难过罢了,他原本是极其敬重您的,如果您肯稍微对他好点,他也不会孤身漂泊,来到江南与我相识,从而揭开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了。归根结底,是您导致了这一切,不该怪罪旁人。” 春草碧绿,细柳拂堤,陈桐沐在和煦的春光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他劳碌一生却不曾有过须臾欢欣,如今在与棠霜定情的桃树下被一个灵秀的小姑娘当场点破,于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释怀道:“是我咎由自取,亏待妻儿,但愿还能弥补。” 江吟对陈桐的内疚视若无睹,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小女告辞。” 陈桐沉浸在伤痛里,胡乱地摆了摆手。 江吟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神情严肃道:“陈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件事,陈梓的母亲果真如你说的那般,是暗地里偷偷怀上陈梓的吗?” 她眼睛澄澈灵动,像积了一汪明净的湖水。陈桐望着这双能看穿他的明眸,终于无法再隐瞒。 “她是我父亲送进营帐的。陈家信奉多子多孙,我那一辈,加上许多堂兄堂弟,足足有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彼此间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往往只剩一面之缘,因为他们都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战死了,除了幸存的我,后来成为陈家的家主。” “陈家的功绩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所谓保一方平安的承诺,是由陈氏子弟视死如归换来的。”陈桐苦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浑河之战时,我父亲几乎是跪下来求我为陈家延续后代,可我厌倦了将孩子看作一把兵器,生即是死的宗旨,他便出此下策,找了一位武官的女儿,好言相劝,为我生儿育女。” “令尊要是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令你耿耿于怀至今,想必也会懊恼吧。”江吟叹道。 “老头子在围城断粮时身先士卒饿死了,我恨他也无济于事,慢慢地就转移了恨意。”陈桐黯然道:“我其实很庆幸,陈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子,至少他能活下来。他负气出走、音讯全无时,我暗暗高兴,以为他会就此抛弃名姓、脱离桎梏;谁知他寄信回京,愿救国难,不计生死。我就这一个孩子,嘴上骂他没出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江姑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皆是由衷之言。你善解人意,敏而好学,天下之大,何止一个临安可比。你囿于方寸,有如井底之蛙,看不到天空的无边无际,不觉得遗憾吗?” 微风卷起陈桐宽大的袍袖,他眉目舒展,轻松自在。 江吟沉吟未决,似有所悟。
第25章 晨雨濛濛,杨柳青青,初春的寒气笼罩着江面,江吟撑开一把竹伞,神情落寞。 细密的雨珠沿着伞骨滑落,青石路上传来马蹄的声响。马背上的少年戴着斗笠,脸上的青涩褪去了大半。 他抬眼望见等候在桥头的江吟,先是一愣,而后跃下马,快步奔向她。 “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陈梓难掩惊喜,“你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你?” “管他们呢。”江吟扬起小巧的下巴,“我送个友人而已,难道还要他们允许?” 她说得俏皮,神色却略显黯淡。自那件事过后,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积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 陈梓听得“友人”二字,只觉一阵悲凄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看江吟衣着单薄,脸颊冻得似白玉,忙解下披风要给她披上。 “你穿得少,不冷吗?” “不用。”江吟按住他的手,“你留着吧,往后拿来御寒,那边冷。” 陈梓闷闷地收回手,想说几句临别语又张不开口,书院里学的东西全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吟取出特意携带的酒囊递给他,里面装着浓烈的热酒,是她早上冒着雨去酒铺打来的。 “到了雁门关,记得听你父亲的话,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少和他顶嘴。” 陈梓喝了几口酒,烫得直吐舌头,渐渐地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招惹姑娘。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哪怕是远远地瞧你一眼,都甘之如饴。此生若能与你长相伴,陈某万死不辞。” “别糊涂了。”江吟为他摆正歪斜的斗笠,笑道:“尽说些傻话。” 她凝视着眼前稚气未脱、恋恋不舍的少年,语气严肃。 “你要接过你父亲身上的重任,做南阳王朝最骁勇的小将军,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你肩膀上承载着百姓沉甸甸的期望,旨在驱逐北狄,收复故土。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陈梓的茫然短暂持续了几秒,而后一双眼睛蓦地发亮,是雨水浇不灭的灼灼。 “江吟,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像我这样糟糕的人,连亲生父亲都不认可。”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一把抓住江吟撑伞的手腕,惴惴不安地问道。 “因为我看人很准。”江吟迎着陈梓忐忑的目光,安抚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说你能做到就一定可以。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陈梓滚烫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腕部,江吟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拨开。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陈梓并未察觉,顺势摸了摸脸,一手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擦擦脸。”江吟岔开话题,手里的竹伞不自觉地倾向他。 陈梓却坚持道:“我走后,咱们就当缘分已尽。你若觅得好归宿,写封信寄给我,我必备厚礼相赠。” 他嘴硬心软,偏要逞强。明明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一想到他日江吟和陌生男子拜堂的情景,流出的眼泪几乎浸湿了被单。但是,伤心难过是真的,盼着她好也是真的。 江吟觉得好笑,随口答道:“你也是,万一遇到了合适的女子,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不可能。”陈梓立即否定道:“我不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怎会见异思迁,我所钟爱的唯有你一人。” “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三心二意的小人了。”江吟平静道:“不然为何断定我会另寻夫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梓大感冤枉,“我想的是,无论你将来和谁完婚,我都希望你是出于本心的,喜不喜欢我也好,嫁不嫁人也罢,是你的自由。只是,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江吟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清清嗓子道:“接不接受都与你无关,既然我们相隔万里,你也不用太关心我的私事,以免失了分寸。” 她收起伞,温和地催促道:“雨停了,你快走吧,莫要停留了。” “知道了。”陈梓垂头丧气,翻身上了马。 白马扬鞭,柳色摧折,就在马儿即将四蹄腾空时,陈梓忽然勒住缰绳,回头大声道:“反正,我心悦的人是你。什么家族世仇,什么有缘无份,都一边去,谁也拦不住我喜欢你。” 他热烈的、赤诚的爱意如同潮水涌动,扑面而来,把江吟整个人牢牢交织在一张密密的网里。她挣脱不了,也不愿挣脱,心甘情愿地暂时沉浸在陈梓带来的欢欣里。 只是片刻。 待陈梓骑马的身影转过小桥,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江吟就已恢复了平日里淡然的模样。她波澜不惊地回到府中,明眼人都清楚她去了哪,愣是没一个敢问。 林老夫人称病卧床不起,府里缺少主心骨,一下子方寸大乱。江吟整日里侍弄花草,读书写字,乐得清闲。她偶尔去看望祖母,给忙碌的楚空青搭把手,悉心照料老太太的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 林君越几次欲言又止,还是由楚空青转告的江吟。 这一日,风和日暖,桃李芬芳,外头春意盎然,正是出门赏景的好时节。楚空青哼着歌来找江吟,一进门就被她吓了一跳。 江吟面不改色地拔出银针,按了按僵硬的手臂,放下袖子遮住针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楚空青心惊胆战。 “你是在以身试针?”楚空青大惊失色,“没出什么状况吧?” “没有。”江吟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小点声,我还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锦瑟端上茶,楚空青注意到她做事情老成了许多,不似以前莽撞冒失了。 “请用茶。”江吟掀开茶碗,碧绿的春茶色泽温润,入口馥郁。 “你去京城要带着锦瑟吗?”楚空青边喝茶边问道:“我看她现在稳重得很,来日定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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