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毕竟不是出生于京城,回来后又遭逢战事,京中一切从简,像这般盛大的宴会还是首次参与。 “你是谁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未见过。”说话的这位穿着鹅黄色衣衫,眼睛圆圆的。 “别急别急,让我先问。”另一位绛衣姑娘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江吟的手,眼巴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擦的是什么脂粉?” “我们邀她一起踢毽子如何?”离江吟最近的一个清秀姑娘提议道。 “太棒了,还可以去荡秋千,我爹爹新做了一个,你们随便玩。”又一个女孩拍手道。 江吟忍俊不禁,耐心地回答了每个人的问题。她口齿伶俐,记性甚佳,夸得这群美貌少女笑逐颜开。 “你应该早点来京城。”为首的是云御史家的三小姐,云嫔的亲妹妹。 “还好现在也不晚。春光正盛,我们改日约你同游,不许推辞。” “谢过各位姊妹关照。”江吟深施一礼。 那些女子纷纷屈膝还礼,可见教养良好。 寒暄结束,围着她的人群终于散去。江吟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脱身就迈开步子向僻静处奔去。 她听江听雨嘱咐,找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躲着,等赏花宴散席了再出来。 “但愿没人记得我。”江吟盯上了小路尽头一树开得寥仃的梨花,心里盘算着在树下藏一藏,估计无人发觉。 她打定主意,正要加快步伐,树干背后却忽地转出一个熟悉的锦衣男子。 “江姑娘?”那人收了折扇,试探地唤了一声,“是你吗?” 江吟看着这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此人不就是一年多前有过一面之交的宋鸿吗? “哈哈,江姑娘,别来无恙啊。”宋鸿讪讪地笑,显然是想到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宋公子太客气了。”江吟不咸不淡地应付道:“一年未见,宋公子越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令我自惭形秽。” 她口不对心,嘴上称赞宋鸿,脑子里在思考怎么赶紧打发他走。 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宋鸿不笨,好歹是在朝廷任职的官员,哪个不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江姑娘是不想参加赏花宴吗?”他知趣地问道:“不然为何越走越偏。” “我喜静,仅此而已。”江吟道:“你呢?为什么出现在此地?” “在下陪着表妹云颜进宫,母亲非安排我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她成为太子妃。”宋鸿一肚子苦水没处发,逮着江吟就一顿倾诉。 “宫规森严,我一个男的哪敢多待,只好退而求其次,蹲在这里听墙角。她们刁蛮任性,肆意妄为,天天为难我。唉,万一害我被逮了,满门抄斩,一个个等着掉脑袋去吧。” 江吟扑哧一笑,道:“令妹花颜月貌,天真无邪,不需要你也能当上太子妃。” “和你比起来,她差远了。”宋鸿并非恭维,而是实话实说。他和江吟短暂相处过,觉得无论是门第,还是德才,她都理应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幸好,你无心做太子妃。”宋鸿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妹妹还有希望。” 他傻傻地笑起来,江吟彻底哑口无言,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怎么有些人连犯傻都可爱,有些人就显得特别蠢呢?江吟百思不得其解。 “言归正传,江姑娘和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宋鸿拍拍胸脯仗义道:“我给你挪个位置,咱俩谁跟谁,以后多照应。” “麻烦了。”江吟捻着花枝,心情复杂。 “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宋鸿挠头道:“当时年少气盛,抛下姑娘一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请你原谅。” “宋公子不必介怀。”江吟开解道:“从今往后,我们不谈过去,只念今朝。” “后来我暗自担心许久,怕江姑娘真如那老者所预言的一般,命逢劫数,沾染血腥。” 宋鸿一本正经,不像是说假话。 江吟心不在焉,敷衍地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远方的动静。 皇后特地把赏花宴办成了家宴,无需繁文缛节,人人自得其乐。 她和皇上则并肩而行,漫步至小径深处,时不时提一句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云嫔和怡贵人先后离席去找她们家的小辈了,江听雨安静地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帝后鸾凤和鸣,琴瑟和谐。 蔚妃于心不忍,命侍女挑了几块松软的糕点奉上。 “江姐姐,尝块青团,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甜而不腻。” “我无甚胃口。”江听雨用手帕捂着嘴,强忍住上涌的作呕感,“你吃罢。” “你不舒服吗?”蔚妃关切地问道。 “是。”江听雨脸色苍白,“大抵是着凉了,近几日总觉得恶心。” “那就奇了,你的症状怎么跟怀了孩子似的,都这个岁数了,按理说不太可能。”蔚妃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对不起听雨,我失言了。”她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你怨我便是了。” “我哪有那么脆弱。”江听雨神色如常,“你说的没错,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一饮而尽杯中的清酒,被辛辣的滋味呛出了泪花。 “少喝点,伤身。”上官蔚拍抚着江听雨的后背,“你以后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宫里。我们虽然隔得远,不常见面,但相互扶持的心是不变的。” “皇后娘娘叫湘妃过去一趟。”皇后的侍女冷眼旁观这一幕,不合时宜地提醒道。 江听雨正要顺从地起身,被上官蔚用力一扯,又重新坐回了软凳上。 “我好好地与湘妃说着话,你一个小丫头插什么嘴?”上官蔚杏眼圆睁,怒斥道:“你们家主子没教过你规矩二字怎么写吗?一个奴婢胆敢使唤妃子了,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 丫鬟吓得双腿瘫软,她确实仗着皇后的庇护对其他妃子狐假虎威,但还是第一次被当众拆穿。 “我记得她。”云嫔见状,立即添油加醋道:“上次她给怡贵人送果子,就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派头,被带下去扇了几个嘴巴子还不长记性。” “对。”怡贵人赶忙补充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会教出如此怠慢的侍女。湘妃温和待人不与她计较,我们决不轻饶。” “发生什么事了?”萧元一露面,就被喧闹声吵得头疼,遂严肃教训道:“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陛下。”江听雨正色道:“皇后的侍女言语不当,引起众怒,请您主持公道。” 萧元淡漠地扫了侍女一眼,道:“既然是皇后的人,就交给皇后处置,务必为六宫上下做个表率。” “臣妾明白。”皇后恭敬道:“是臣妾管教不周,扰了妹妹们的雅兴。”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搭在帝王的龙袍上,轻笑道:“请江妹妹移步原是一件小事。今日赏花宴,赏的是梨花,但臣妾斗胆,认为人比花娇。无论是云嫔的妹妹,还是怡贵人的侄女,都称的上人面桃花,但陛下不这么认为。” “珠玉在侧,陛下自然觉得臣妾的妹妹不合心意了。”云嫔冷笑道:“何须皇后娘娘多言。” “云嫔有所不知,陛下选中的姑娘和在座的某位嫔妃颇有渊源,乃是同出一脉。”皇后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我也是听陛下谈起才知道,原来江家继江妹妹之后,又出了一位人间绝色。臣妾万分好奇,但求一观,便和陛下绕着梨花林走了一圈又一圈,但这位姑娘却不见了踪影,于是随手指了个丫鬟报信。” 她做了个手势,命左右把那丫鬟拖出去。 “臣妾没有先见之明,未料到她竟不知天高地厚,触怒湘妃,是该严惩。好在陛下知情,宽宥臣妾,否则真是百口莫辩。” “确实如此。”萧元惜字如金,看到江听雨的案上摆着空了的酒杯,眉头一皱。 “你酒量浅,喝了容易醉,朕不是不允许你饮酒吗?” “江姐姐心里不痛快,一杯两杯无妨的。”上官蔚使了个眼色,江听雨会意地捂住心口,咳嗽了两声。 萧元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体贴道:“你身体不适,朕送你回殿歇息。” “臣妾不敢劳烦陛下。”江听雨黯淡的眼里渐渐燃起光亮,“陛下有这份心意足矣。” 这份难得的恩眷,在萧元单刀直入地说出下句后一寸寸破碎,犹如镜子的裂纹。 “朕与你一道回去,顺便瞧瞧你的侄女。” 江听雨温婉的笑僵在脸上,像戴了一副滑稽的面具。 “江吟她——她不在臣妾的梧桐殿。” “那她去哪了?”萧元不依不饶地追问:“朕有意推举她为太子侧妃。” “江妹妹快谢恩。”皇后像是在替江听雨欣喜,“江家一下子出了两位后妃,陛下爱屋及乌,是天大的恩宠。” “恩宠,恩宠。”江听雨眨了下眼睛,惊觉自己流不出一滴泪。 她的泪,早在赐居梧桐殿时就流干了。听雨,听雨,原意是形容雨打荷叶送秋来,到了宫里就成了梧桐叶上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萧元的登基大典,是厄运的开始。她被新帝锁在最偏僻的梧桐殿内,听外面锣鼓喧天,册封新后。江听雨没能牵着萧元的手,并肩走上金銮殿前的台阶,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孩子。 上官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江听雨摇晃的肩膀。 “听雨,听雨,你醒醒。” 那束光熄灭了。 小腹剧烈地疼痛,令她回忆起当初小产的万般苦楚。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与绝望,支撑着江听雨瘦弱的身躯。 我绝不能、绝不能让我的侄女重蹈覆辙。 江听雨自短暂的晕眩中清醒,她睁开眼,梨花如雪,疑是故人来。 梨花树下响起孩童的稚音。 “听雨,我若是以后当了皇帝,你就做我的皇后,你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有什么稀奇的,你不当皇帝,我也不嫌弃你,只要你一心一意待我好。” 江听雨抬起眼眸,透过天子袍袖上精心绣制的龙形图案,认真寻找旧日温存的痕迹。 “萧元,江家人永不做妾,您忘了吗?”
第28章 梧桐殿内灯烛辉煌,形同白昼,侍女手持烛台鱼贯而入,静立在几位妃子后头。 上官蔚隔着屏风,担忧地望了一眼帷帐里的情状。江听雨有气无力地倒在锦被里,黑发堆叠在软枕上,衬得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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