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陶又将阿鸾的事简要告之,只是打消了之前托他们带阿鸾旧物入宫去添把火的念头,毕竟他们如今已是不易。 淳筠叹了口气:“阿 鸾万万不能回宫去蹚浑水。沈后年纪不大却心思沉稳,不简单。她与我年纪相仿,有好几年都在我外祖家住,是个谨慎忍让的性子。入宫后她眼看着昏君行事放诞,但从不曾与其红过脸,给足了昏君面子,眼下已顺利有孕。” “孙淑仪是个木讷性子,摸不透昏君心思,早早被抛在一边。” “至于昏君明里暗里宠幸过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后宫人心浮动,个个巴望着挣得一个‘良人’‘才人’,却不知暴室中添了多少身残发狂之人。听闻孙淳还给昏君献过几个寒门士子的娇妻美妾,实是令人不齿!” 嘉王看着她将腹中怨气一股脑儿吐露出来,无奈地揽着她的肩摩挲。这半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不敢行差踏错,说到底还是因他有眼无珠,让位给了这般浑人。 晏如陶又打听了凌赫的近况。 嘉王道:“他虽在扳倒聂家一事中站到了台前,之后行事倒毫不张扬,安安稳稳做回他的虎贲中郎将,不知为何自作主张要带回阿鸾……说起来,他妹妹凌太妃也不大好过,儿子信王七月被派去镇压属地荆州的民乱,女儿元芝公主嫁给了冯蔚。” “冯蔚?”晏如陶皱着眉想了想,“是冯家旁支?好似没见过。” “他阿耶原先在咱们书院当过夫子,不过只教了短短几个月就得了急病离世。冯蔚还有个妹妹名叫冯蕙,上个月给孙淳的养子做了妾 。好好的士族旁支为攀附孙淳竟如此自降身份,至今还被人议论。” 晏如陶面色铁青,元芝竟被嫁给了冯攀的儿子!孙淳原就与冯攀沆瀣一气,竟以此来“体恤”冯攀的两个遗孤! 嘉王见他怒火中烧,只知他是心疼元芝,说道:“嫁给旁支虽不大体面,但凌太妃家族不兴,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如此一来,凌家倒与孙淳搭上了姻亲的边。” 淳筠恍然大悟:“难怪平定民乱后信王在荆州就藩,竟还能接了凌太妃去奉养,定是凌赫与孙淳搭上了线,请他向皇帝进言。” 晏如陶忽地感觉胃里翻滚,蹙着眉压下恶心:“凌赫、孙淳二人明来暗往,如今孙淳想用阿鸾把今上牢牢握在手中,凌赫便死心塌地替他做事。主上阴毒无道,侍中贪权重欲,好一对相得的君臣!” 淳筠揉了揉眉心:“个个都忙着争权夺利,我看根本无人真正关心北边的战事,凌赫那话想来是诈你们的。” 嘉王给她递了杯茶,又看向晏如陶:“沈家把聂家庄园田产占了大半,加上原先有的,即便不铸钱,也已富埒天子。孙家自然比不过这些,那孙淳只能捧着昏君助纣为虐,近来沈家与孙家从面和心不和已变成了针锋相对。” 晏如陶腹诽道:阿舅在时,纵使世家势大,可好歹外有猛将、内有良相。如今虽倒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聂氏,世道却越发艰难。北境巍、钦烽 烟四起,朝中巨蠹佞臣当道,似有亡国之相。 淳筠见他愁眉不展,劝慰道:“好在你去了巍州,没同我们一道陷在京里。你与阿鹭的喜讯我是入了冬才辗转收到,那几日心中格外欢喜畅意,只可惜没能当面饮一杯喜酒。说来阿狸也睡了小半个时辰,该醒了,我抱来与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抱进来一个红彤彤的襁褓,小婴儿刚醒,也不哭闹,口中吐着泡泡看着自己的阿娘。 “刚出生时小小一个,叫声似狸猫,眼下要满半岁,已是脸圆声高,哭叫起来真个儿吃不消。”淳筠俯下身蹭了蹭他的鼻头。 晏如陶不敢贸然伸手去接,只探出身子去看他,确是一副圆头圆脑的喜人模样,看得出鼻子似淳筠,眉眼肖嘉王。见阿狸看向自己,他也露出慈爱的笑来。 “来得匆忙,不曾备下像样的礼,且将这枚玉佩赠给他,愿他平安长大,逍遥无忧。”晏如陶解下腰间鹅穿莲白玉佩,递给淳筠。 淳筠一瞧便知是他从小佩戴的,本想推辞,可再一想时值艰虞之年,下次相聚不知是何时,也就挤出笑接了过来。 闲谈时,晏如陶听嘉王说起芙香楼也归在沈家名下,仍是瑶华娘子掌柜。他思前想后,心知此行隐秘,本不该令凌瑶华知晓,以免生出变数。 可他孤身跋涉至此,若只是坐等,实是被动。沈家做甚决定又不会来知会自己一声。 向来是凌家兄 妹先发制人,如今凌瑶华尚不知晓巍、钦两州现状,他已从嘉王处得知宫中近况,既抢得先机,不妨诈上一诈。 当他只身前往芙香楼时,一卷画轴被送入宫中。 沈后午后就得知主上不见臣工,不饮不食。 “听主上跟前的胡宽说,退了朝会后侍中捧来一枚画匣,之后侍中很快退了出去,主上便闭门不准任何人相扰,连中书令和广阳乡侯都被拒之门外。” “此事何必来报我?更荒唐的事还听得少了?”她抱着手炉,赏着阿兄上回送来的寒兰,淡黄绿色的花朵雅致清丽,香气馥郁,别有意趣,对婢子所言的烦心俗事不愿费心。 “想来又是哪位美人,孙淳这回倒学会先吊足胃口。”沈后不屑地笑了笑,“倒是我耶、兄吃了闭门羹,心里怕是不痛快。” 她这阿耶醉心权术,妻子病重、儿女年幼,他皆不上心,从前与聂家斗、与寒门斗、与先帝斗,如今胡子花白,越发“壮志满怀”。 阿兄算是继承了阿耶的衣钵,只是好歹对自己这自幼离家的阿妹存了几分怜惜之心,近年颇为关照,她自然也领了这份情。 只是入宫为后一事,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哪怕是抚养她长大的姑母。 沈家蒸蒸日上,她的婚事要做那添的砖、加的瓦,还得是最最要紧的那块。 好在她入宫时已年近十八岁,并非幼稚女郎,不会纠缠情爱之事,自小又亲缘淡薄, 不必伤怀与家人再难相见。入宫后满目腌臜她并未放在心中,毕竟这十余年来见过的也不少。 如此说来,她倒是极适合做这个皇后。 可当婢子说到“广阳乡侯说林家幼女要被接回宫,疑心今日侍中所呈正是她的画像”,沈后转过了身,微微蹙起眉头。 沈后对林翎有印象,知晓她曾在先太后膝下,年节宫宴也见过几面,记得她是个貌美腼腆的小女郎,小名唤作阿鸾。 不过她在自己入宫前就已离开,主上勒令不准宫人谈论起她,因此自己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思虑再三,她还是踏入了天明宫。 或许是因她向来宽宏大度,皇帝并未收起铺展在桌上的画卷。 沈后望了一眼画中人,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回画轴,有些出神。 那确实是个与宫中女子不同的人。 身后是宽广天际、荒草遍地,她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落叶纷纷,微微侧着脸,神色淡漠,眉间微蹙。 即便姿态清冷高傲,也能看得出她的好颜色。 她不似花团锦簇中的宫人含羞娇笑,反倒更令人心向往之。 连自己尚且如此欣赏,难怪与之青梅竹马、旧情深种的主上不理朝政、不思饮食,想来是后悔一气之下断了她重回宫中的路。 沈后覆在小腹上的手渐渐交叉在一起握紧,她知晓眼前这人内里荒唐、行事无忌,若是他真动了召她回宫的心思,必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朝臣越是反对, 他经孙淳怂恿,怕是将林家女抬得越高。 她说了几句劝他饮食的场面话就离开了天明宫,却在宫门口遇见了孙淳。 他还没等她走近就已恭敬地行礼,谄媚地笑着说些什么,沈后丝毫没听进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眉眼间不掩鄙夷厌恶。 孙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的眼角绽开鱼尾一般的纹路。 沈后坐上肩舆,裹紧了狐裘。 今上曾赞赏自己不忮不求,可哪里知道她在乎的从来不是君王的宠爱,而是保全自身。 她自失恃后不得阿耶疼爱庇护,寄居姑母家中又遭虎狼惦记,凭着沈家嫡女的身份,费尽心机才勉强保全自己。 摩挲着阿娘留给自己的灵蛇佩,她想阿娘是否有意教自己做那盘踞不动的蛇,任凭虎啸龙吟、枭叫鹰唳,她自岿然不动,隐于山泽。如此一来,旁人便看不出究竟是洪大蠢笨的蚺,还是一口毙命的虺。 她本以为装聋作哑十数年便可坐稳后位,余生无忧,可如今孙淳力促林翎入宫,沈家必会全力阻拦,好打压孙淳的气焰,保住自家的后位和嗣位。 既然无法隐忍,索性将事做绝。若能趁早让这沆瀣一气的君臣二人万劫不复,她倒乐意做这个添一把火的人。 她回到宫中写了一封信:“翠蝉,将此信速速送往沈家。” 沈权看完信,一拍大腿:“阿耶,不若将我们别院里的晏适之送进宫,他巧舌如簧,定 能哄得那昏君不知南北西东!” “他可是一心要留住他那妻妹,怎会替我们去做说客?阿梧此计绝不可外露,你莫一时嘴快捅了娄子!” 沈权讪讪点头:“那……如何才能促成阿妹计谋?” “自然要让熟知旧事之人去勾起昏君伤怀歉疚之情。去备马车,我亲自去嘉王府。” “嘉王?林翎入宫承欢太后膝下时,他不是已离宫建府了吗?” 沈钦甩了甩袖子:“你啊,若是有你阿妹一半慧黠,沈家就有望了!” 晏如陶从芙香楼回到嘉王府时,沈钦刚刚离开。 “好险就遇上了。你可见到瑶华娘子了?”淳筠问。 “不曾。她并不在芙香楼,我等了两个时辰也未见到。午间还吃了一餐饭,菜色可不比从前。沈钦来此有何事?” “与阿鸾有关。” 晏如陶听完满腹疑惑:“沈家不拦着,还让你们去承祥宫劝说太后,促成此事?!” “太后已半年不曾给过今上好脸色了,不知沈权打的是什么主意!偏以阿狸相要挟,说若是不成,就要把阿狸抱进宫给沈后养,好给腹中孩儿添喜气。我与阿狸重新团聚不过一个月……”淳筠恨恨道。 “让太后去回忆阿鸾旧事,斥责今上刻薄寡恩、辜负情义……这事想来太后是乐意做的,只怕她一时激愤,将自己那份也骂进去。”晏如陶苦笑道,“沈家的用意我倒真是看不分明。”
第八十一章 进退无路 (八十一)进退无路 阿鸾在莱阳府停留了三日不肯前行:“唾手可得不知好,求之不得始觉真。中郎将莫要心急,反误了大事。我孤身一人在此,中郎将还怕我逃回巍州不成?” 凌赫默算时日,画轴昨日应已送至宫内,再等两三日就该有消息,有孙淳在主上身边适时进言,此事不难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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