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冬月十三夜里,阿鸾披着赤狐裘衣站在檐下看雪,连莱阳府都落了雪,想来钦州已是冰天雪地,不知兄姊情况如何。 沉思间,她听见士兵们甲胄发出窸窣之声,以为是众人向凌赫行礼。 她便不甚在意,连头也不回,冷冷问道:“可是他回信了?” 若是怀春少女问出这话,该是翘望情郎复信,殷切又喜悦。 可她这一句讲得冷心冷情,落落寞寞,恍如天上落雪。 身后人无言,她亦不语。 见雪大了些,她紧了紧裘衣,哈出一口白气:“夜深了,中郎将也早些歇息。告辞。” 她转身沿着长廊向房中走去,灯火映着她茕茕孤影,那人开口唤她:“阿鸾。” 她站定,一颗心快要从喉咙跳出来,纤弱的身躯忍不住战栗——他怎会在此?! 在她的无数设想中,最好是停留数日后从莱阳府返家,全了今生不相见的誓言。最糟的也不过是被凌赫挟至宫中,路上尚有筹谋准备的时间。 可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令她慌乱无措。 片刻 后,她松开紧咬的牙关,却不回头看他。 “阿鸾已经死了。” 她听见脚步声靠近,忍不住想逃开,可刚迈开脚就被他从背后揽住。 “不,阿鸾,不要再离开我……” 她感受到他埋在自己脖颈吐出的气息,整个身体都在悚然颤抖。 或许在他此刻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相依为命的情形,可他的钳制令她眼前出现的却是雪团的尸体、他躲避的眼神、夺去她名誉和“生命”的一纸书信…… 是她低估了他对自己的执念,他竟会冒险离宫,在短短两日内从京城赶到莱阳府,自己这次恐怕难以脱身。 “阿鸾,可是冻着了?”他迫使她转过身面对自己,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你身子弱,不该在外面站这么久。寡人一时不敢惊动你,倒连累你受冻,快与寡人一道进去烤火。” 阿鸾垂着眼,拼命忍受着他话中的虚情假意,直到他牵起她的手摩挲哈气,她终是忍不住,猛地抽回手缩进袖中,别过头去。 有几片雪花飘进廊中,他沉默地看着她淡漠的侧脸,说起来也不过半年未见,可她的模样却似变化了许多,让他挪不开眼睛。 阿鸾不愿与他在此对立无言,向转角处的屋子小跑离去。 她知道他会跟来,可还是将门锁上,来不及好好喘上几口气,她先去将屋内的烛灯都吹灭。 陷入一片黑暗中,她总算觉得安心了些,环抱双臂缩在榻上,缓缓吐息 。 裘衣滑脱,她也无力再披上,抬眼看见门前的身影,心慌胸闷的感觉再次涌现,她紧紧闭上眼。 像是这几个月来的噩梦成真,她没有成功逃离,仍困在他身边,被迫继续做你侬我侬、纯真无邪的青梅,却时时窥见他面具下的獠牙。 她不知他为何决定赶到莱阳府,若是区区一张画像能有如此深的吸引,他怎会半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自己推到他的面前,似呈上一道佳肴、一杯美酒,他享用完便抛诸脑后,任由杯盘狼藉。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多的是人想从他那里获得权财名利,拿一个女子献祭轻而易举、一本万利。 这是她近日孤身上路后参悟出的道理,在这一刻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从前有耶娘、兄姊保护,有姊夫费心周旋,可眼下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 不能坐等被救,她暗暗告诫自己。 她想压下恐惧,强迫自己睁开眼,去直视那令她惧怕痛恨的人,可张开眼的一瞬间热泪就模糊了双眸,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之声。 她知道如今能拿捏的只有他那份“执念”,若能好生利用,尚得一丝转机。可他不仅曾将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屣,还是残暴刻毒之人,即便克制得了恨,又该如何克制惧? 只是……若错过他眼下执念最盛之时,来日再想回转周旋,恐怕事倍功半。 进退无据,怎能再胆怯 犹疑? 她缓缓走到门前,轻声说道:“如此相见实非我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那身影凑近,与她只隔一扇门扉:“阿鸾,都依你,只求你打开门让寡人再看你一眼,寡人才能安心入梦。”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将心中不适压下,颤巍巍的手伸向门闩。 门只开了小半扇,廊上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不禁蹙了蹙眉。 宫中美人如她一般仙姿昳貌者虽不曾有,但皆是知情识趣,何曾像她这般冷情冷意? 可她是昔日故人,恩怨爱恨常盈他心间,决定日夜兼程赶来见她时心盛难抑,又恰是其他女子不曾令他有过的悸动。 雪夜重逢,她心怀怨怼也是意料之中,他也甘愿屈尊等候在外。眼下再次得见,他瞧见她苍白的脸上印着两道泪痕,楚楚哀婉的情态着实令他耽迷。 待她适应了光亮,迎上他痴迷的双眼,心头的厌恨忽然压过了惧意,甚至生出几分恶念。 她侧过身露出纤薄的肩,微微垂首,半截洁白的脖颈莹润如玉,这副袅袅婷婷的模样让他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眼看就要挤入门中。 阿鸾迅速将门一掩,只漏了两指宽的缝,露出一侧的脸:“说好了明日,金口既开,怎可食言?” 蛾眉曼睩,转盼流光,只在一霎。 门轻悄悄合上,他压下了硬闯的心思。 从前只觉她柔心弱骨,不承想竟宜喜宜嗔,他越发确信她是欲拒还迎,心中松 了口气,疲累便涌了上来。 “阿鸾,你穿得太少,夜里当心着凉。我明早再来看你,你……你等我。” 好一番软语温言,好一个痴情郎君。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身影依依不舍地离去,满心恼恨。既非良配,何故伪饰欺蒙? 她做惯了被呵哄照顾的幺女,头一次生出不顾一切的维护之心,却被怀中毒蛇反咬一口,这半年来时常为此感到羞愧又不平,常怨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 可她如今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绝不会再为他的“柔情蜜意”倾心,眼见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只觉腻烦嫌恶。 斩断前缘,只把他看作当权者,心中便坚定许多,毕竟她还有兄姊要保护。 不知凌赫是否与那人说过兄姊身在钦州之事,明早见面她须得探探此事的底。 可刚刚安寝,她就被一阵叩门声吓得坐起,可一看身影高大魁梧,便知并非那人,稍稍松了口气。 “小娘子,在下有要事,关系到你兄姊的性命。” 阿鸾听见这话,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她赶忙点起架子灯,又穿好衣裳、披上裘衣,给他开了门。 “小娘子放心,主上在府衙之中,在下不敢冒犯,长话短说。” 阿鸾见凌赫肩上、帽上覆盖了一层白雪,想来是在院中独立良久。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交叠的巾帕放在桌上:“这是雷公藤叶根熬炼成的药粉,寻机下入酒菜之中,届时我保你平安归家。 ” “主上私自离宫,所带侍卫数量必然不多,否则早替了这院中的护卫。中郎将若想弑君,何须借我的手?”阿鸾冷冷看着他,“除非……是随你一道前往巍州议和的士兵,你如今使唤不动了,难怪急得站在院子里淋雪。那你又如何保我归家?不过是哄我下了药再搭上性命。” 凌赫这才发觉小觑了这女郎,今夜突遭剧变却并未哭哭啼啼、恍然无措,心思还能这般细腻机敏。 殊不知恨意最能催人成长。 “你若不照做,明日就会启程回宫,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军队也会开赴巍州。届时莫说你兄姊,还有你耶娘、你姑母一家,都将进退无路。” 阿鸾牢记着阿姊、姊夫曾说过他狡诈阴险,有意不顺着他的话。 “中郎将此话差矣。你之前拿进攻巍州要挟我来此,赌的是我们不知京中情形。可如今你失了兵权,京中情形利不利我巍州尚不可知,但绝不利中郎将。即便你此时去向主上禀告巍、钦两州现状,也未必会有军队北上,南北局势并非在中郎将掌控之中。” 她见他神色冷漠,有些回避自己咄咄逼人的眼神,便知自己猜对了几分,胆子也大了些。 她捻起桌上巾帕,接着说道:“这服药……我先收下,中郎将不妨说说自己近年来两面三刀背后的用意,毕竟要我拼上性命与你勠力同心,不好叫我两眼一抹黑吧?” 凌赫坐在桌前,身后的 架子灯映着他的身影,他一半的脸没在黑暗中。 “从前你阿姊问过我,好似你姊夫也问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走投无路,倒被你个小女郎逼问。”凌赫肩上的雪化成水,濡湿了一团。 他抬起疲惫的眉眼看向年轻稚嫩的阿鸾,仿佛看到廿年前年华正好的两个妹妹,嘴角甚至挂了丝笑意,却仍不愿将这三十余年的苦痛轻易道出。 沉默半晌,他只说道:“既然药你已收下,做与不做皆由你。提醒你一句,先前是孙淳要我带你回宫,你好生想想。” “孙淳”二字令阿鸾心中再起波澜,他必定会拿旧事威胁自己为他所用,如何令她不恨?她似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人人都想分食,图色也好,谋权也罢,都是看准了她孱弱无力、难以反抗。 待他起身离开,阿鸾关上门,慢慢将那巾帕裹着的纸包展开,凝望着它出神。夜深风急,一根松枝禁不住积雪,断裂坠落,无声没入及踝的雪中。 沈钦得知皇帝私自离宫后怒不可遏,将手边的青瓷鸡首壶掷在地上:“果然是个扶不起来的!” 他原以为经太后言语一激,皇帝昏了头,会赏给林家高官厚禄、封她做一等夫人作为补偿,必惹得士族不满,届时再抖搂出孙淳是背后之人,借众怒来打压他。 谁知皇帝还当自己是钟情赤心的小郎君,心血来潮竟抛下有孕的皇后赶往莱阳府亲迎林翎! 他咬牙切齿 ,问沈后派来的翠蝉:“殿下身子可还好?让她切莫为那混账伤怀气恼,保重身体最要紧。” “回中书令,殿下并未烦忧,命奴带来两句话。” 沈钦挥挥手,连独子沈权也一道遣开。 “孙淳奸佞,常伴君侧,日久必酿祸患。不若趁此良机,除仆囚主。” 沈钦一脸惊愕,满头燥汗化作涔涔冷汗。 聂檀掀起四月宫变后他们沈家屈居人下,沈钦曾想过有朝一日握得兵权,也可翻云覆雨、移天易日。 如今这机会真到了眼前,他反倒有些心惊。 一来,只要扳倒孙淳,凭借女儿的聪颖,储位自是掌中之物,不必行此险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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