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下城楼时却被耶娘和姑母好一通数落,心安了的她也能笑着讨饶,边与他们一道去救治伤兵,边说起这十余日的 经历。 待听她避开人群、压低声音说起“弑君”的经过,三人皆惊得合不拢嘴。 贺宁瞪大了眼,连说话都期期艾艾:“你……你如何敢行这种事……这稍有不慎岂不是……不过他敢至莱阳府亦是荒谬!” 林雪青一把按下阿嫂哆哆嗦嗦的手:“莫多言了,阿鸾福大命大,平安回来便好。” 林济琅重新打量起幼女,方才见她惊慌失措,他还以为是被这战事吓得丢了魂,此时再一看,她眼里不再如从前那般躲闪怯懦,细看神情甚至说得上坚定,心中大慰。 他轻抚着她的头:“我们阿鸾也长大了。阿鹤近来也做了许多事,眼下正在城东铁器作坊里锻造兵器。” 阿鸾垂下头,她看出他们欣喜背后的愁容与苦涩,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兄姊们,她亦心中酸楚,可也知不能在耶娘面前提,只好说起旁的话来。 熹平刚与挑夫说完话,转过身瞧见阿鸾,又惊又喜,上前同她说话。 阿鸾一见她,立刻想起为自己奔走的姊夫,诉说完这些日的事情,她劝慰道:“姊夫若在京中,此时应已知晓宾天之事,定会放心回巍州。” 熹平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却也不愿阿鸾多加忧虑,笑着点点头。 皇帝能做出离京会旧人的荒唐事,背后少不了人推波助澜,阿鸾鸩杀他必在众人意料之外,如此情势下的帝位更迭必将动荡。 不知阿适涉入其中有多深,能不能 来得及抽身…… 在得知皇帝被鸩杀时,晏如陶仍在嘉王府中,登时如被火燎了尾巴的狸猫一般跳起来:“不好!” 嘉王和淳筠也紧跟着意识到不妙,北境动荡,帝位空悬,朝臣自然不愿等皇后腹中胎儿落地继位,势必要拥立与皇帝同辈的诸王,退位让贤的嘉王必会成为首选。 “沈家必定不会让到手的帝位旁落,或是立沈铃之子,或是先由中书令摄政。无论是哪一种,你都是沈家的眼中钉。”晏如陶看向嘉王。 淳筠连连点头:“即便你不愿,那些不愿看沈氏独大的世家也会将你架在火上,我们的阿狸怕是也会有危险。” 三人筹谋到深夜,忽有唐家人前来报信:“仆射得中书令夜召入宫,孙淳伏诛,罪名是与凌赫密谋鸩害今上。” 淳筠手中的茶杯落在凭几上,又滚至牡丹花绒毯边,她挥手遣走送信人,看向夫婿:“速速打点行装,遣散家仆,立刻随阿适北上巍州。” 他有些犹豫:“母后还在宫中……”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连那疯子一般的人都不敢奈何她,谁做新帝都得好生奉养她。况且连你这独子都逃出京,远远避开这争位风波,沈家解了心头大患,更不会为难太后。” 嘉王焦急地在房中踱来踱去,一边是闭锁深宫的母后,一边是胆战心惊的娇妻幼子,实难两全。 “孙淳已经死了,沈家是打定主意要将帝位握在手中。 唐家肯冒险来传信,也是看在淳筠的份儿上,阿珣,你要为她和阿狸想想。”晏如陶劝道。 嘉王捂着脸发出一声长叹,悲从中来:“阿姊远嫁,若我亦离京,独留母后孤身一人在宫中,不知今生她能否再见儿女……” “你远走巍州,好歹能保全自己与家人性命。留在京中你也难见舅母,若是沈家对你起了杀心,舅母岂不更是痛心疾首?”晏如陶明白淳筠不好逼迫他太甚,这话只能自己来说,果然她一脸感激地看过来。 嘉王走到窗前,抬起花窗看向阿狸的房间,寒气侵袭让他顿时清醒许多。 他怜子,母后亦怜他。 当初自己一意孤行让出帝位,母后何等伤怀恼怒,恨他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可数日前入宫相见,她再不忍说一句苛责的话,只含泪望着他。 若是阿兄健在,定能成为母后满意的儿子,不似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母后用心。 他放下花窗,缓缓咽下喉头苦涩。 “阿筠,我们去巍州。” 林雪青见阿鸾眼下乌青,忙了半个时辰脚步已有些飘,就带她去歇息:“白日里帮忙的人手还够,阿慕熬了一整夜早前也回去了,她若知你回来,定会喜得睡不着。” 城里也乱糟糟的,林雪青不放心她回空无一人的林家,将她带至都督府,又怕她介怀,特意说:“你先去阿慕旁边的厢房歇息,不会有旁人相扰。” 待林雪青将 要离开时,见李宣威被亲信背进门来,后头跟着的人叫嚷着:“娄大夫!娄大夫!” 二人分室而居已有十余日,未说过一句话,她是怨,他是愧。 此时见他病倒,林雪青犹豫片刻,还是紧紧跟了上去。 午时将近,城外已是尸山血海,巍州军在神弩的策应下,顶住了雍州大军的两次进攻。 可敌方有源源不断的兵员,己方连抬伤员的士兵都已冲上前肉搏拼杀。他们根本来不及将所有伤员送回营地医治,往往在刀枪之中拼着性命救某一人时,眼睁睁看着咫尺距离的另一个伤兵被结果。 自己救一人的工夫,他们举起枪矛能杀十人。 无能为力,血泪合流,手无寸铁的他们被激起熊熊怒火,扑上去与敌军厮打。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充斥在李承胸中,他从未领过军,头一回便遇上如此悲壮决绝的大战。 除了死死守住巍州城,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若是阿鸿表兄、阿鹭表姊或是阿兄在,是否会有更好的法子? 这些在他眼前匆匆而去的生命,是否会少一些? 他看向身前不远、以一当十的凌赫,未曾着甲,浑身浸透鲜血,顿觉惭愧。一个与巍州毫无干系的人尚且搏命相抵,自己如何还能这般颓唐无措?! 李承以枪杵地,撑起身子,拖着受伤的左腿向凌赫喊道:“中郎将,我来助你!” 城楼上为弩机手持盾挡箭的百姓眼看着巍州士兵一个个倒 下,而远处是浩浩荡荡、无穷无尽的雍州大军,悲戚之感涌上心头,纷纷哽咽。却又怕扰乱弩机手,只得拼命忍住呜咽之声,不住擦拭横流的泪水。 无数士兵战至最后一息,倒在坚守的城门外,白雪覆面,掩盖了殷红血迹。 仅剩寥寥千余人还能站着,无力抵御雍州的第三次进攻。 大军压城,陈逊下令强攻城门,必须在天黑前拿下州城。 因要穿过钦州突袭巍州,投石机一类的大型攻城利器皆不曾携带,只有数架轻便飞梯。 正面清剿剩余残兵的任务留给大军,陈逊分兵数千人在州城四面架梯,缘梯登城,城楼上的百姓纷纷泼洒热汤,似前夜那般抵御敌军,只是城外再无将士能捍卫他们。 攀上飞梯的士兵,从背篓中取出被麻布裹住的石块,麻布上浸满了火油,纷纷被抛上城墙,慌乱之中许多人尽管被砸中,却也不曾留意这些滚落在脚边的石头有何异样。 贺宁眼明心细,俯身拾起一闻便知不好,高呼:“将石头都向下抛去!都抛下去!” 可还未来得及解释,一枚枚火箭已接连射向城楼。 小憩后匆匆赶往城门的阿鸾、阿慕表姊妹俩,忽然远远看见城楼上燃起滚滚青烟,两人大惊,立刻向前奔去,走近却见不少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城门楼,跌跌撞撞地逃散开。 巍州城,要破了。 李承的眼前一片血红,他合上眼想了想,好像是眉骨被一 个肥壮的雍州兵伤了,所幸那人拿反了刃,否则此刻他就不是躺在遍地尸体当中奄奄一息,而是早就魂归九天。 耳边已无拼杀之声,巍州军想来已是全军覆没。 李承连抬起手擦拭满面鲜血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着,上回被打至重伤也是在隆冬时节,恐怕这回老天不会再轻易放过他这条小命了。 今日怕是等不到阿鹭表姊来救了…… 混沌之时,他忽地听见巍州军冲锋的号角声,眼皮却睁不开。 他的右手已牢牢粘在紧握的枪杆上,左手被一具尸体压住,稍稍挪动就被铠甲刮得生疼,也实在无力完全抽出。 他只能咬着舌头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屏息去细听。 号角声已止住,呼啸的风声中响起了呼喊声,可是离得太远,他听不分明。 是援军来了?! 他难以按捺心中的澎湃,呼出道道白气,只是乍从濒死到亢奋,紧接着就有些喘不上气,只好努力克制平复。 近了,近了,他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听见马的嘶鸣,是骑兵! 林翱带着铁甲飞骑斜刺入雍州大军之中,陆寒、王春领着其他骑兵在后拉开两翼,防止合围——眼看着尸横遍野、城门失守,怒火霎时点燃巍州将士们的胸膛。 身覆马铠的肥壮番马加上手持宿铁刀枪的勇猛战士,加上这熊熊的怒火,让铁甲飞骑犹如天兵神将,以扫荡之势冲散敌军队伍。 铁甲飞骑一路砍杀至城楼下,如铁 盾一般横在敌军阵前,陆寒等人冲进城中清剿零星敌军。 林翱下令再次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城中四处藏匿的百姓听见这声音仍是茫然,可他们家中收留的伤兵惊坐起: “防守的号令!是铁甲飞骑!” “是大军赶回来了!” 但凡还能起身的伤兵都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倚靠着向城门赶去。 将信将疑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从洞开的城门看到外面铁马金戈,这才放下心来。“巍州军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阿鸾激动得浑身颤抖,她奋力拨开人群,向城门外狂奔而去:“阿兄——阿姊——” 当她被带到林翱面前时,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她看着一身血污、满脸沧桑的阿兄,嚎啕着扑进他怀里:“阿兄!阿兄!” 兄妹二人各自历经生死之难,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翱摸了摸她的头:“我和阿鹭都平安,耶娘和阿鹤可还好?姑母他们也还好?” 阿鸾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向周围的士兵遗骸:“方才是阿峻表兄领兵抵御雍州进犯州城,不知他还……” 还有那不要命的凌赫。 林翱立刻明白激战刚过,下令:“向前进半里,挡住雍州军。” 接着他低头对阿鸾说:“你领人搜寻尚有气息的伤兵,速速带回城中医治!” 铁甲飞骑整军向前推进,在阵前布下宿铁制成的拒马枪,留出救治伤兵的余地, 可反应过来的雍州军岂会轻易撤退,陈逊趁着天色尚明再次发起进攻。 阿鸾和阿慕两个小女郎和众人一道在尸山血海中呼喊,俯身将地上的人一个个翻过来探鼻息和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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