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六七岁的稚童也跟在他们身后,蹲下身将小小的手放在冰冷脏污的身体上感受,若是毫无声息,就学着大人双手合十祭悼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 他们第一次直面鲜血与死亡,却不畏惧这惨烈骇人的场景,稚嫩的面容上神情肃穆,或许知晓地上这些不再醒来的人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守护州城。 战乱催人成长,炼人心志。 无人厉声相问是谁家稚童,亦无人喝止驱赶他们,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搜寻,遇见还活着的便格外欣喜,高声叫担架来抬。 似阿鸾、阿慕这般悬心亲人的更是艰难,即便是身子已经僵硬的士兵,她们也要细细辨认相貌,想找到又怕找到。 李承早就听见防守的号角声,心中安定下来,待听见有人在搜寻伤兵便大声喊道:“我还活着!” 可他却只能吼出嘶哑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战场上。好在有个阿嫂眼尖,瞧见此处有哈出的白气,连忙跑过来找寻:“这儿还有一个!快来人!” 待阿鸾、阿慕知晓有人已救下李承,皆松了一口气。可阿鸾还有个心结,她对阿慕说道:“你快回去看看阿峻表兄如何,此处有我。” 前方已经交 战,不少人都躲回了城中,可她相信阿兄会抵挡住雍州军,便一直翻找至夜幕降临,又救下了六个奄奄一息的士兵。 只是那个顶着盾头也不回的人,始终没寻到。 她瘫倒在雪地里,远处有战火和黑烟,遮天蔽月,她看不见星星。 手指早已冻得麻木,伤痕累累也察觉不出痛来,她本想拿袖子拭泪,却想起它们早就染上层层血污,便拿冰冷的手背胡乱擦了擦。 是自己害死了他。 他本不必来巍州,是自己一步步恳求,才致使他卷入战乱,死在这远离亲人的异乡。 之前记恨他蓄谋暗害,可这几日看得出他也有良善的一面,尤其是他在思虑利害进退之后,竟然决定出手相助,实在她意料之外。 那个冲出城门的背影在她不知疲倦地翻找时,一直出现在眼前,牵动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停止搜寻,直至力竭。 他归根结底……算是个好人,却就此送了性命。 她孱弱的身躯在这些时日强撑着迸发出的力量,在这一刻全然耗尽。 她发出一声呜咽,在风雪与厮杀声中微不可闻。 一个人躬下身子,托着她的肩,将她带起坐直,劝慰道:“此处危险,天又冷,你已尽力了。” 说罢欲搀她起身。 黑夜中阿鸾辨不清容貌,可听声音分明是凌赫! 她抓住他伸向自己小臂的手:“你……你还活着?” 那人顿了顿,尽管她的手柔软无力,他也并未挣脱,只沉默 了半晌问道:“你是在寻我?” 忽地,她侧过身扑倒在他身上,他跌坐在地。 像一只雪兔撞进怀里,柔软的皮毛带着浸满寒意的冰冷,慢慢感受到温热,让他意外又无措。 那只雪兔抽噎着质问:“否则还能寻谁?阿峻早就找见了!我在这里翻了两三个时辰,又不是铁铸的人,哪里会不怕冷、不怕死?!你倒好,藏了半日,此时才来劝我?” 凌赫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解释道:“最后只剩我们这点残军,又无路可逃,不躲只能被就地剿灭,我便藏在壕沟里。好在援军来得快,才躲了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只一个时辰?!” 阿鸾瞪大了眼,他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清她嗔怒的模样,笑道:“是,我只伤了右腿,勉强拖着伤腿进城包扎,还瞧见你耶娘,只是他们太忙,没留意我。歇息到天黑,旁人都回了,我一打听才知你还在城外,便来寻你。” “雪兔”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搡开他,嘟嘟囔囔站起身:“老奸巨猾!老奸巨猾!” 他挣扎着站起身,右腿的伤口应是又裂开了,但此刻也顾不上。 “先回城中,以免你耶娘担忧。” 她点了点头,侧身望向暂时偃旗息鼓的大军,又将是难眠的一夜。
第八十六章 势成骑虎 (八十六)势成骑虎 紧急军报一趟趟送至都督府,林雪青草草看过后,让他们直接与兄长林济琅商议。 娄清和告知了她李宣威的病情,到了傍晚阿峻又一身是血地被抬了进来,她守着他们父子二人,心如寒灰。 为方便救治和照看,昏迷不醒的他们被安置在一间房中,娄清和忙得脚不沾地,先为李承除衣清创、上药包扎,接着又去看顾李宣威的汤药,刚坐下歇息片刻,李承又发起高热。 林雪青跟着娄清和忙前忙后,眼泪早已淌干,如今心里尽是悔恨。 她摩挲着他浮肿的手背,喃喃道:“主意都藏在自己心里,不肯与我透露半分,你啊你……” 并州李氏世代军籍,虽非高门望族,但在前朝也算是行伍间有名的。并州在前朝末年作为军事要地,驻军三万,因周遭就藩宗室坐大,与士族联合截留送往并州的军饷,导致士兵哗变。 末帝受奸佞蒙骗蛊惑,只知并州叛乱,不知内因为何,一怒之下连斩并州三级将领,身为并州持节都督的聂玹却平安无事,甚至回京后还升任太尉。 并州被拆分后划入周围的钦州、巍州和莱阳府,和这个名字一起被抹去的,还有李氏一家。 李宣威的祖父李旌是被斩首的并州偏将之一,因截留军饷一事讳莫如深,尚未及冠的李旋怕被灭口,带着老母、寡嫂和幼侄李冀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趁着战乱饥荒重新 入了籍。 李旋改名为李长龙,因老母病重、寡嫂体弱,他迫于生计只得踏入参军这条路。末帝时期年年战乱,他凭借战功连升数级,成为凌霄关的守将之一。 李家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些,十五岁的李冀娶妻生子——这便是李宣威。 李长龙终身未娶,将李宣威当作亲孙看待。在李宣威长到八九岁时,高祖发兵于雍州,定国长公主围攻凌霄关。 李宣威先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饿死,又得知叔祖父和阿耶命丧沙场,多亏有士兵可怜他是将军遗孤,带他回到自己家乡,才侥幸活了一条命。 改朝换代后,并州截饷旧事不再有人提起,李宣威亦不愿忘却家族根脉,被问起籍贯时自称“并州李氏”,徽记上也是如此印刻。 李家代代忠良,守土卫民,无奈士族势大,多行不义,仅有一两件落在李家头上,就已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眼见不到处,如他们一般的人家不知还有几何? 林雪青长叹一口气,看着他花白的双鬓——这一年里他苍老了许多。 定方从前说过,与她生儿育女,又与内兄一家常来常往,总算又有了家人和睦融融之感。可过了这二十来年平静和洽的日子,还是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知道定方自做了这巍州都督,一心想保百姓安宁,可宫中起了风波后,他心底里积压了半辈子的家族旧怨终究难平,意图根除南方士族。 随着权势渐大、病情 加剧,他急于夺下钦州,为妻孥留下基业,不愿让他们如幼时的自己一般无依无靠。 林雪青的双眼肿着,低头给他擦拭额上虚汗。 他就是这般固执的人!若肯与自己商量,便知自己最看重的是家人平安和乐。如今他与阿峻生死难料,又与阿兄一家生了嫌隙,亦连累巍州百姓遭受兵乱,何苦如此?! “定方,只要你醒过来,这战祸罪孽我们一起担。”林雪青摩挲着他的白鬓喃喃道。 林济琅夫妇得知长子归来抵抗雍州军,心中安定了一半,待阿鸾被凌赫带回后告知阿鹭也平安无恙,贺宁忍了数日的眼泪潸然如雨。 林济琅一边揽着她的肩安抚,一边说道:“铁甲飞骑虽有宿铁锐器,可人数还是远少于雍州军,抵得住一时,久了怕还是不成。阿鹭他们的脚程至少要慢三四日,难啊!” 苦守到第三日,其间有数次险些被雍州军绕至侧翼突围,甚至有一回趁着深夜落大雪,雍州派探路兵身披白衣、匍匐前行,偷袭女军骑兵所在的右翼。 城中百姓夤夜不休,怕将士们挨饿受冻,每天都给值夜的人送来热汤和糕点,一解困乏。 樊明月与孙阿照刚喝下热乎乎的酸汁羹,雪扑簌簌地下,二人结伴出去巡夜。 孙阿照耳朵尖,听见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是巍州人,第一个念头是来了狼,可转念一想,营帐灯火通明,狼应是不敢靠近。 她如常 走着,却将长矛换了个手,去拽樊明月的袖子,假作闲聊:“方才你吃了几块栗仁糕?待我喝完一碗甜豆羹回过身,才发觉碟子都空了。” 话中的吃食一样都对不上,樊明月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话:“才巡了多久就又饿了?好似妙云那处还剩了些,我带你去拿。” 两人迅速回营带人蹲守,俘获了三十余名敌军,可惜逃走了十余人。经讯问,得知雍州军有一支四千人的队伍正紧紧跟在后面,只待偷袭得手,便可切入右翼。林翱嘉奖了孙阿照和樊明月二人,待战后再行封赏。 这几日,好在有数百名轻伤的巍州士兵陆续返回前线,还有些伤在手臂上、不影响走路的,也请求归队巡夜,林翱领军归来让士兵百姓再次燃起了拼死守护的希望。 所有的担子压在林翱一人肩上,夜里从不敢入睡,只能在白日里断断续续歇息一两个时辰。 陈逊也是焦头烂额,自古是守城易、攻城难,十七、十八两日鏖战,巍州顽抗害得雍州军伤亡一万有余,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骑兵,折了大半。 本以为十八日傍晚就能拿下巍州城,偏又杀出来林翱的铁甲飞骑。 这两三日他想尽办法攻破林翱的骑兵阵营,可自家的骑兵无论是兵器还是马匹皆不比巍州精良,步兵上前连那拒马枪都过不了,更不必说直面全副武装的铁甲飞骑,实在是骑虎难下。 可陈逊怎能甘 心就此退兵,巍州城就在眼前,今后巍州有了提防,再似今日这般兵临城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己年岁已高,自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先帝遗愿,踏平南朝、诛杀奸贼。 他颇为看重的小将檀寅数次请命带一万大军压上阵前,大不了把州城围起来打,像之前那般找出缺口。 陈逊不是没想过这法子,可一来并无攻城重器,即便似十八日那般找到破口,眼下有巍州骑兵围攻,很难一举入城。 二来,陈逊算一算也知道还有大批巍州军再过三四日就会赶到,若是孤注一掷、耗尽兵力,即便占据了巍州城也守不住。 三来,雍州骑兵、步兵若是在此战中消耗殆尽,到时只剩水师的雍州便会成为南朝和巍州眼中的肥腴膏粱,必会招致灭顶祸患,此举岂非焚林而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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