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孙管事已经交代下来,不让他乱说话。 便是没有孙管事的交代,昨天他又是被抓又是磕头求饶的,丢人现眼得狠,便是现下雨过天晴,想起来也觉窝囊,甄二哪里肯告诉别人。 办完这趟差事,往回走的时候,甄二方觉出疲惫来。 这一日一夜,一会儿吓得死过去,一会儿又冷不丁活过来的,这会子疲惫是真疲惫。 便是按着原本的值班安排,值完昨个儿一日一宿的班儿,到了这会子,他也该回家补眠去了。 甄二闷着头,一路朝着东角门的方向走。 顾府正门面阔三间,中间是两扇大门,旁边两间是门房。 两间门房旁边各开有一个角门,一个东角门,一个西角门。 正门一般是不开的,两侧角门才是平日供人出入的地方。 走到门房外头,甄二不由得站住了脚。 只听得门房里头人声一片,听着就很热闹。 这热闹听着也不是平常能有的,像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甄二脚下一拐就进了门房。 几个门房都在,包括张六。 陈四哪里知道他和张六之间的龃龉,看见他进来,连忙把好消息告知他:“甄二哥,你猜怎么着,刚上头来人通知,张六这小子要高升啦,以后不跟咱们挤门房啦。咱们以后见了他,可不敢张六张六的叫了,得称呼一声张管事。” 说着,几个门房又起起哄来,闹着让张六请客。 门房里一片热闹。 光影变幻,在甄二脸上落上一层阴翳。 甄二心里头着实窝火。 张六这小子这头告了密,转头就生发了,分明是踩着自己一家子的血往上爬啊。 往日里他待这小子不薄,家里婆娘做人情,请人吃糕点,张六这小子也没少吃他的。 这个人但凡念着往日的一点情分,也会私底下先问他一句,而不是直接把他卖给孙管事。 张六这档口看到甄二,也着实惊奇。 甄二这件事,按照一般的设想,要么是在府里明明白白地公布罪名,明明白白地把人给处置了,要么就是让这一家子悄没生息地消失在人前。 无论哪一种,甄二论理都不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 甄二比张六大许多,往日里,张六见了甄二会笑着叫他“甄二哥”。 这次张六没叫人。 他知道他已经把人得罪死了。 不过张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他以后就是张管事了。 *** 从门房里退出来,闷头往家里赶的时候,甄二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窝囊。 连张六这种小人都当上管事了。 他比张六大着十多岁呢,这么多年起早贪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直到现在还窝在这个小门房里,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能指望还能有什么生发。 见了人就得点头哈腰,有点事就吓得跪地求饶。 真真是窝囊透顶。 现实的不得意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甄二的心情晦暗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一路闷头来到自家门外,甄二把门拍得山响。 “来了来了!” 里头梁氏给唬了一跳,连忙过来应门。 “哎哟,当家的,你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门一开,甄二黑着脸就往里头走。 梁氏注意到甄二额头上红肿了一块,连忙一边上门闩,一边忙不迭地跟上去问甄二。 甄二心里头有许多委屈,对着梁氏也没有好声气,大声嚷嚷道:“我走路不小心撞墙上了,不行吗!” 说着脸色越发撂下来,几步跨过一方小院,一甩棉帘子就进了屋。 梁氏莫名其妙地被人发了一顿脾气,她也不是个软柿子,站在院子里冲屋子里骂道:“又不是我推你撞墙上的,冲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梁氏并没有怀疑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若是一切正常,甄二在门房里值了一个日夜的班,也该是这个时辰回家来的。 梁氏本来一直挂心着点心匣子,有心问上一问的,现下也免了。 甄二是空着手回家来的,显然匣子已经给顺利地送了进去。 梁氏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时候梁氏会给甄二热口吃的,让他吃了再去睡一觉的。 现在梁氏生了气,懒得伺候他,她哼了一声,跨上点心篮子就往街上叫卖去了。 *** 刘婆子把点心匣子给菱月送了来。 谢过刘婆子,菱月拎了匣子回到下处,打开匣子一看,七八副药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 一切如常。 菱月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 菱月这几日一直为这个事悬着心,生怕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现下这一匣子药平平安安地到了手里,菱月不禁大松一口气。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便拎了匣子去了惜红院。 打着给宁姨娘送点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一匣子药送到了西厢房。 宁姨娘和冬儿两人这几日也一直挂心这个事,如今顺利地拿到药,心里也松快起来。 菱月交代冬儿,让她煎药的时候小心一些,注意避开别人的眼睛。 冬儿珍惜地抱着匣子,跟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道:“姐姐尽管放心,经过这个事我哪里还敢不当心。再说了,我们这地方平日里哪有人来,便是我拉着人来看我给姨娘煎药,只怕人家也没兴趣呢。” 菱月道:“不是还有一个叫莲儿的?总得避开她一些。” 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宁姨娘身边伺候的,一个是冬儿,另一个就是这个叫莲儿的丫头了。 和冬儿这个忠心耿耿的不一样,自从宁姨娘失了宠,备受冷落和欺压,莲儿就渐渐地不把宁姨娘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菱月这几趟过来,鲜少能见到这个丫头的影子,也不知道上哪里躲懒去了。 提起这个人冬儿就生气,说道:“她现在就是个甩手掌柜,我自个儿煎药,不去劳烦她,她正好乐得清闲,指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哼,她能来凑这份热闹?” 下人间捧高踩低也是常态。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便是贴身伺候她的丫鬟,对她又能有多少尊重? 哪个不愿意去烧热灶,倒愿意坐冷板凳呢? 就拿莲儿举例,虽然她伺候的主子是宁姨娘,但她的工钱并不是经由宁姨娘的手发给她,每个月,她得上正房的顾二奶奶那里去领工钱。 只这一点,顾二奶奶就能把宁姨娘身边的人控制在自个儿手里。 因此,莲儿这般行事也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冬儿这般对宁姨娘忠心耿耿的丫头,才是特例。 菱月爱惜地把冬儿额角的碎发拢了拢。 她听宁姨娘说起过冬儿的事儿。 冬儿同宁姨娘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从小没了爹,娘改嫁了,自小跟着叔叔家过日子。 她没爹疼没娘爱的,在叔叔家里说是个侄女,其实日子过得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宁姨娘很怜惜她。 平日里待她倒像待个妹妹似的。 从来没人对冬儿这般好过。 冬儿感激非常,从此她心里眼里就只有宁姨娘一个了。 等菱月一走,冬儿眼见四下无人,忙关紧了门窗,快手快脚地就把药给宁姨娘煎上了。 这个时辰大家伙刚吃过午饭,正困乏呢,轻易没人走动的。 药煎好,热腾腾的一碗,宁姨娘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第17章 一个月后。 惜红院。 正房的翠儿从西厢房出来,顺着两旁的游廊,回了正房。 堂屋里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铺着软垫的金丝楠木椅上,正闭目养神呢。 翠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轻声禀报:“奴婢瞧着宁姨娘情形不大好,宁姨娘说胸口疼,捂着帕子咳个没完,说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稳的,一直咳嗽,昨晚上还咳出血来了,冬儿拿给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着像是不大好。” 崔氏睁开眼睛,问道:“真的不好了?” 翠儿点点头,道:“恐怕要预备着。奴婢听人家说,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长久了。奴婢寻思着,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顿了顿,翠儿又道:“奴婢瞧着这情形,是不是请大夫来再给宁姨娘看一看,开几服药吃着?” 再请大夫来看,这是西厢房那头提出来的,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不请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过翠儿怕惹二奶奶厌烦,所以不提这一茬。 崔氏没有反对:“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请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宁姨娘的病情,请他来就是。” 翠儿道:“奴婢省得。” 当天下午,许茂礼给请来了。 这是许茂礼第三次来给宁姨娘看病了。 头一次,药给钱妈妈偷走了。 第二次,钱妈妈在家养病呢,这次没人偷宁姨娘的药,许大夫给配的药顺顺利利地到了宁姨娘手里。 今儿是第三次。 许茂礼仔细问过、看过宁姨娘的症状。 是时候收尾了。 看过病,许茂礼被小丫头领着进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面阔三间,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许茂礼被引到一扇云母石屏风处。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另一头,隔着一扇屏风和许大夫交谈。 崔氏没耐性绕弯子,直言道:“宁姨娘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形,还望大夫直言相告。” 这也就是宁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钱妈妈又在家里养病,崔氏才亲自出面的。 许茂礼知道对方的身份,一边守礼地低垂视线,一边斟酌着言辞:“病人肺气灼热,胸口痛,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这……这恐怕……最好给病人换个清净的地方养病,人少一点的。” 崔氏本来只想知道宁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却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崔氏眉毛一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氏到底得的什么病?” 翠儿伺立在旁,闻言也是一阵紧张。 她忽然想起来,上午去西厢房的时候,冬儿那丫头也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许茂礼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状像是痨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崔氏脸色大变。 *** 第二日上午。 荣怡堂。 大奶奶过来了,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细务,时常有事情要过来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这边,她比旁人来得都勤些。 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两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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