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老太太的心病了,蔡妈妈默默地听着,由着老太太去说,说一说心里就舒服一些。 说着这件烦心的事,老太太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数落起菱月来。 “……平时多伶俐的丫头,今个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偏偏在小七跟前跟个木头人似的,也不会说了,也不会笑了。” 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画上的美人,失于刻板了。 蔡妈妈笑道:“要我说,这就是菱丫头的好处了。知道规矩、懂得礼数。不是那样的轻浮人,看到好处就往上扑。要是换了别的丫头,怕是不能有这样的稳重。这也就是老太太会调理人,也是菱丫头从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 老太太指着徐妈妈笑道:“你就哄我吧。” 两人复又说笑起来。 至于菱月的真实想法,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 正午时分。 天气晴好。 头几日下的那场雪已经消融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残雪,在路边上,在墙头上,在瓦楞上。 一路走在去惜红院的青砖小路上,菱月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都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对菱月来说,好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想出了把宁姨娘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好法子。 紧接着做妾危机也解除了。 还平白得了十两银子。 就在上午头,顾七爷回去之后,他的丫鬟就称了十两银子,给菱月送来了。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不算逢年过节所得的赏赐,十两银子相当于菱月一年的工钱了。 菱月还是一等丫鬟,月钱在丫鬟当中是等级最高的。 这十两银子放在小丫头身上,够她们干上三四年的了。 这还算好的了。 菱月听说过,外头的小户人家,他们家里的下人是没有月钱领的。 放在外头平常人家,一个女孩儿出嫁,身上带着的全幅陪嫁可能也就值个十两银子。 现在菱月平白无故得了这样一笔钱,心里哪有不高兴的。 一路脚步轻快地进了惜红院,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 宁姨娘可没有菱月的好心情。 自从知道菱月那一日去找了顾二奶奶,宁姨娘这两日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里既着急,又煎熬。 眼下一见了菱月,宁姨娘一把拉住她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你怎地去找了二奶奶。她现在一定恨上你了。她那个人你哪里知道,你便是不去招惹她,她但凡看你不顺眼也是要来寻你晦气的。何况你还找上门去!可怎么得了!我是就这样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的,不过等死罢了。你可怎么办?你在府里的日子还长着呢!” 菱月环顾四周,笑道:“炉子和火盆总算生起来了。姐姐的屋子里暖和多了。可见我上次没有白跑一趟。这两日饭食怎么样?” 冬儿对菱月是很感激的,闻言道:“自从姐姐上次来过,这两日的饭食都是按着份例送来的。” 不说别的,这两日吃食上不受克扣,光看冬儿的气色,就比头几日强上许多。 菱月很高兴,说道:“那敢情好,虽是些表面文章,暂时倒也足够了。” 宁姨娘一点笑不出来的,在一旁只是擦眼泪。 “你还笑呢。你哪里知道二奶奶那个人。她能忍得下这口气才怪。她又是个主子。什么时候一出手,你非得在她手里吃个大亏不可。我要是知道你出了门就去找她去,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你出这个屋。她那个人可狠毒的……” 冬儿默默地绞了热巾子,菱月接过来,给宁姨娘擦眼泪。 “姐姐想多了。上次我过去,无非是给二奶奶请个安。旁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其他的,左不过是她自己心虚罢了。” “再者,她虽是主子,可手也伸不到老太太院子里头去。姐姐且放宽心吧。” 宁姨娘的眼泪跟擦不完似的,摇着头,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念叨:“你哪里知道二奶奶那个人……” 若是为着宁姨娘自己,左不过是个死,宁姨娘知道自己的结局,她能坦然面对;偏偏是菱月为她如此,这让宁姨娘如何心安。 菱月见她如此,索性越过这个话题,也免得说得越多宁姨娘越忧愁。 菱月当即宣布,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能把宁姨娘从这个虎狼窝里一劳永逸地救出来。 冬儿一听,忙追问道:“什么法子?姐姐快说说。” 虽然上回受到宁姨娘的打击,但是和宁姨娘不一样,冬儿始终对菱月抱有一线希望。 菱月笑道:“其实说穿了也简单。咱们府里的规矩,下人得了病,怕过给主子,是要挪出去养病的。这还是一般的病症。要是容易过人的病呢?就更不得了了。姐姐虽说是姨娘,在下人跟前是主子,在正经主子跟前也就是个奴婢罢了。那得了容易过人的病若是让姐姐得了,姐姐便是赖在惜红院里不肯走,恐怕这个院子也容不得姐姐了。姐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姨娘一时听住了,连流泪都忘了。 她和冬儿对视一眼。 宁姨娘是整个囫囵人都攥在人家手心里的,她和冬儿两个从前只觉着没可能从人家的手心里挣出去,从来没想过还可以换个思路,让人家主动把她给扔出去的。 冬儿这回脑筋转得很快,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让姨娘装病?” 按宁姨娘原本的心态,她自知没有生路,已是打算等死的了。 可若是可以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宁姨娘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听了冬儿的话,宁姨娘摇头道:“二奶奶未必想不到这一层,我要是装病,二奶奶只消找个大夫来看诊,很容易就穿帮了。” 菱月道:“所以我们需要提前找好大夫,姐姐得病的事,得让大夫跟二奶奶说。” 宁姨娘是个很细心的人。 她想了想,又道:“就怕二奶奶不信,再找别的大夫来看。” 这已经是细节问题了。 宁姨娘能想到这里,说明她心思也活络了。 菱月很高兴,笑道:“所以姐姐这个病,须得和真的一样。我听说中药这东西,能治人,也能伤人。咱们须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恐怕需要把姐姐的情况跟人家说清楚,才好让人家帮这个忙。” “到时候让大夫给姐姐开些药,说是给姐姐养病的,其实是要在姐姐身上制造些症候出来。等姐姐表现出来的症状很像了,就让大夫跟二奶奶说,姐姐这病了不得,要过人的。” 冬儿一双眼睛慢慢点亮了,问道:“依姐姐看,姨娘得个什么样的病才好?” 这个问题菱月早已想过了,笑答:“痨病如何?” 冬儿一拍巴掌,欢喜道:“这个好,这个好,吓不死他们的!” 痨病这个病,那是再治不好的。若是穷人得了这个病,只有等死一条路。若是富人得了这个病,若能日日人参燕窝地调养着,或可多活些年头。便是如此,人也是受罪。 因此,痨病这东西,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以宁姨娘的身份,她若是得了这个病,顾府大宅里,那是再待不得的了。 这个计划里头,其实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地方。 这一点,可以说是攸关全局。 宁姨娘在为人处世上比起冬儿要成熟很多,这一点还是宁姨娘想到了。 就听宁姨娘忧虑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这样的大夫上哪里去找呢?我并不认识这样的人。若是随便找一个,彼此素不相识的,只怕人家不肯为了一个陌生人,冒这样的风险。” “人家既得说假话,又得开假药,又是在咱们顾府这样的地界上做这样的事,只怕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胆量。再者,治病治病,病没治好倒给人治出痨病来,这是砸招牌的事。但凡有些名声的大夫都爱惜羽毛,恐怕人家是不肯的。” 宁姨娘的话点醒了冬儿,冬儿如同大梦初醒。 是啊,这样的人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事情说到此处,好像就差这临门一脚了似的,冬儿怎能不着急。 “这可怎么办?咱们做这件事,必得私底下悄悄地来。也不好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万一泄露了风声,那可就糟糕了。”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菱月若不是已经大致考虑好了人选,又怎么会拿到宁姨娘这里来说。 菱月抚掌一笑,说道:“你们不必急。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个。”
第7章 这个人姓许。 是位很年轻的大夫,名气不大,医术却不错。 最难得的,是这位许大夫心地好。 顾府粗使的丫鬟婆子们生病,下头人找来的大夫,一个个都是敷衍了事的,惟独这位许大夫,肯认真给这些人看病治病,还愿意教给她们一些实惠的调养法子。 这位许大夫,菱月并无缘亲眼得见。 不过,她从下头许多丫鬟婆子的嘴里都听说过这个人。 把这些情况告知宁姨娘和冬儿之后,菱月又接着分析道: “我想着,一来这位许大夫名气不大,这就不容易为名声所累;二来,这个人有医术更有医德,咱们的法子里,姐姐先用药伤了身,后面姐姐的身体必得用药调理,一事不烦二主,这位许大夫应该是可以胜任的;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心地好,咱们把姐姐的情况告诉他,好好求一求他,他未必不肯帮忙……” 菱月这一条一条的,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都听住了。 菱月一笑,接着道:“还有一点,许大夫既然年轻,名气又不大,想必家中资财有限,咱们再许以重利,我寻思着,事情就更稳妥了。” 所谓重利,自然是些黄白之物。 这原是世事人情。许大夫人再好,这样的事情,也没有白让人出力的道理。他们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菱月并不避讳在宁姨娘面前谈及这一点。 冬儿听着,看着,欢喜得直擦眼泪。 有了这个人选,一切的困难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了。 宁姨娘的眉眼也生动起来。 这是生的希望带给她的。 宁姨娘低声吩咐了冬儿几句。 冬儿忙忙地去了,一会儿工夫就捧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头匣子回来。 每个木头匣子上都用小锁头仔细地锁上了。 宁姨娘亲自拿了钥匙,把两个木头匣子都开开了。 宁姨娘对菱月说道:“这两年我领的月例银子,大部分我都攒下来了,都在这里。还有这些,是二爷给我置办的金首饰。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是出不去的。冬儿也是个没经过事的。月娘,这事只能托付给你。这些东西,你拿去看着打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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