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枕上,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无精打采的,任沈裕怎么哄都不肯多言。 沈裕并无做小伏低的经验,显得僵硬又生疏,得了冷脸后有些许不耐,却又不肯离开,仍旧在床榻旁陪着。 容锦硬生生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拉着锦被遮了大半张脸,闷声道:“没什么大碍,您还是忙正事去吧,不必在这里耗着。” 她有一把好嗓子,甘润如清泉,轻声细语时犹如春风拂面,仿佛能拂去人心中的烦躁,可此时却透着沙哑。 是沈裕昨夜不依不饶,偏要问个不停,又半迫半哄着她从“公子”混叫到“夫君”,颠来倒去,折腾成现在这样。 沈裕神色柔和:“等荀朔看过再说。” 荀朔昨日为着沈衡的事情劳心劳力,一大早被叫来梅苑,也是一脑门官司。 “风寒入体,开些药慢慢调养就是。”荀朔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沈裕,“为免染病,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同房,病人安心静养为好。” 容锦放下衣袖,遮去腕上留下的痕迹,没等沈裕表态,先应了声“好”。 沈裕自知理亏,也怕真惹恼了容锦,便没拦。适逢前边着人来请,他吩咐仆从小心伺候着,这才出门。 荀朔写好了方子,正打算回自己的卧云居去,一直沉默着的容锦忽而开了口。 “荀大夫,颜姐姐予你的回信中是如何说的?”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迎枕上,乌黑如墨的长发拢在身前,将苍白的面容衬得愈发娇弱,可那双眼却极亮。 先前往京中送东西那回,荀朔也曾特地去信给颜青漪,探讨沈裕的病情。 无论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往,颜青漪并非会因私误公的人,加之她近几年的心血皆在沈裕的病症上,必然不会对此置之不理。 沈裕未曾给她看颜青漪的回信,对此绝口不提,她只得亲自来问。 “这个……”荀朔咳了声,回身自顾自地倒了盏茶,润了润喉,才又开口道,“我去信给青漪,是以请教疫情相关的疑惑为主。你应当知道,她当年曾离京赶赴滇地治时疫,经验比我老道……” 容锦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至于沈相的病,她并未提及太多……”荀朔垂眼看着地上铺着的厚厚绒毯,深沉地叹了口气,“兴许并无什么进益。” 容锦眼睫微微颤动,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语:“当真?” 她话音里的失落显而易见,倒像是为沈裕的病情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但荀朔心知肚明,压根不是这么个事。 他绷着脸,再次叹了口气,以出门义诊为由匆匆离开。 荀朔本就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尤其是在容锦那样殷切的注视之下,若非昨日被沈裕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怕是连个借口都编不出来就悉数抖落出来了。 踏出梅苑后,荀朔抬手扶额,心虚地擦拭并不存在的冷汗,一抬眼只见疏枝横斜的梅林间,站着个影影绰绰的白衣身影。 沈裕负手而立,听闻动静,原本落在枝头花苞的视线移到了荀朔身上,眉尾微挑,质询的意味不言而喻。 荀朔实在见不得他这做了亏心事还能理直气壮的德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她问了,我也依着你的意思瞒了。” 容锦所料没错,与容绮书信一道送来的,还有颜青漪的信件。 牛皮裁制的封皮之中,除了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有几粒丸药。 颜青漪随手写就的字迹飘逸随性,最要紧的一句是—— 或可代阴阳蛊。 颜青漪在医术一道确实是天纵奇才,她又心无旁骛,潜心钻研,这些年来进益颇多。荀朔昔年与她差不离,可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及不上她。 荀朔心情复杂地看完信,想着这终归是好事,结果抬头一看对面的沈裕,脸上并没多少喜色,反倒与他半斤八两。 沈裕捏着那页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而后掀了炭炉的竹罩,信手扔进了火中,看着殷红的火舌将其燃为灰烬,了无痕迹。 那药也被他束之高阁,并没要服用的意思。 荀朔目瞪口呆,若不是碍于身份,几乎要问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直到沈裕提出要他替自己在容锦面前周全,才渐渐回过味,想明白这其中的症结所在。 但明白归明白,哪怕昧着良心替他撒了这个谎,荀朔依旧不能认同。 “你瞒得了她一时,难道瞒得了一世吗?”荀朔拢着袖口,在寒风之中缩了缩脖颈,瞥了眼沈裕清隽的侧脸,“纵然想留她在身边,也不该用这个法子啊……” 荀朔自顾自地念叨,原以为沈裕不会理会,却见他停住了脚步。 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连他低沉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模糊,几乎令荀朔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沈裕道:“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 昨夜,他诱哄着容锦承认自己与沈衡一样,皆是有恩于她。 可沈裕自己心中清楚,这不一样。 沈衡与她,是天意使然,结下的一段善缘,值得念念不忘;可他与容锦,从一开始就打着利用的心思,说是“孽缘”也不为过,所以她只想着躲避。 容锦不贪慕权势,虽爱银钱,但只爱自己赚的。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值得她图谋的东西,思来想去只有这条命还值得她另眼相看。 他身上压着江南的重担,若有个三长两短,动乱必起。 以容锦的性情,是不会忍心如此的。 荀朔难得见他示弱,只觉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稀奇过后,一针见血道:“如此行事,与饮鸩止渴何异?” 无异。 可于沈裕,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他温润克制的君子风仪埋在了梵天原的血土之中,自那以后,便只有烈火焚身、饮鸩止渴。 容锦是那个变数,她似春风、如清泉,叫人沾染了便不舍得再放手。 哪怕不择手段,他也要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自到了颐园,容锦便一直与沈裕同住,眼下趁着身体不适,才终于有了另搬出来的由头。 有沈裕的吩咐,侍女们将她的卧房布置得妥帖至极,换了上好的帐幔被褥等寝具,摆了足足三个炉子,燃着松香银丝炭,熏得整个屋子暖腾腾的。 特地从库房中翻了八扇的松鹤屏风,还有盆景等摆件,熏香、茶水、糕点,应有尽有。 不像是仆从的住所,倒像是大家闺秀的闺房。 白蕊捧着素白净瓶进屋,其中插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笑问道:“这是沈相着人送来的,姐姐你看摆在哪里好?” 容锦侧躺在榻上,手中拿着容绮那几页家书,翻来覆去的看,闻言瞥了眼:“随意。” 白蕊比划了会儿,最后将那净瓶摆在了窗边,瘦劲的梅枝斜斜地映着雕花窗,倒也养眼。 容锦按着胸口,低低咳嗽了几声,从白蕊手中接过茶盏抿了口,若有所思道:“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做些什么?” 白蕊半跪在榻前,被这句给问懵了。 她年纪小,心中没多少成算,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得空也想想,”容锦仰头看着床帐垂下的穗子,“这几日方便了,我讨了身契给你,届时想做什么都随你。” 早前,白蕊因旧时姊妹的遭遇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曾求过容锦,她那时虽未敢满口应承下来,但还是记在了心上。 晚间沈裕来时,容锦正捧着碗小口喝药,才咽下最后一口,就被塞了个蜜饯。 酸甜的滋味在唇舌间蔓延,冲淡了苦涩的药味。 容锦抬袖遮了遮,含糊不清地提醒:“离我远些,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沈裕身上穿的依旧是出门时那袭白衣,显然是一回梅苑就来了她这里,没顾得上换衣裳。 如此行事,当真不知分房的意义何在。 若是荀朔在此,怕是又要翻白眼了。 他一拂衣袖,顺势在床榻旁坐了,借烛火打量着容锦的气色,漫不经心道:“我来看看你。。” 容锦躺了回去,鬓发如云般铺洒在枕上。 她悄无声息地攥了锦被一角,想了想,索性趁此机会提了白蕊身契一事。 “我病着,不宜外出,可如意斋还得有人候着,等客人来取先前订的绢花。”容锦搬出想好的说辞,“我看白蕊还算伶俐,想问吕家要她,到我这里帮忙。” 沈裕却没答,只沉默着看她,半侧脸隐没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看起来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容锦莫名有些紧张,声音都轻了些,试探道:“不成吗?” “你难得开一回口,岂有不成的道理?”沈裕低低地笑了声,话锋一转道,“同吕嘉要个人不难,只是落在旁人眼中,怕是就成了我贪图美色了。” 沈裕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看他?却偏要拿这话出来说道。 容锦描画着锦被上的绣纹,手攥紧又松开,轻声道:“那要如何?” “总不能叫我白担了这虚名,”沈裕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扫在她耳侧,“锦锦,你昨夜是如何叫我的,再叫一声来听听。”
第70章 容锦不大能理解沈裕的偏好,但软着声音唤几句,能换来白蕊的身契,这桩“生意”怎么看都挺划算的。 便没怎么犹豫,顺从沈裕的心思,照办了。 沈裕却因这几句备受撩拨,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及至容锦药劲上来犯困,这才作罢。 第二日,吕家送上了白蕊的身契。 来送身契的,是吕夫人身边得用的陪嫁嬷嬷,姓姚。 沈裕着人开口要身契时,吕夫人还当是安排过来的美人总算得手,入了沈相的法眼,特地吩咐姚嬷嬷来送,好趁此机会再敲打白蕊几句,恩威并施。 姚嬷嬷到梅苑,见着容锦之后,才知道怕是想岔了。 她与先前在如意斋撞到沈裕手中的常嬷嬷相识多年,知晓那日情形,也不敢怠慢容锦,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病中多有不便,还望见谅。”容锦微微颔首,瞥见一旁白蕊噤若寒蝉的模样,心下了然,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劳动嬷嬷亲自来这一趟。” “沈相有命,岂敢怠慢。”姚嬷嬷从袖中取出身契,双手奉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容锦。 她尚在病中,神色难免憔悴,虽不掩清丽之色,但若是单论相貌,其实及不上白蕊、碧桃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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