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街上行人渐渐归家,隔壁桌的商人似远道而来,饿得有些狠了,风卷残云地吃了一桌酒菜,这才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各地的物价和一些有趣的见闻。 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白越俊美如玉的脸上略微染上了一丝胭脂般的绯红,看上去少了几分清冷的谪仙气质,倒越发像醉卧美人膝的翩翩公子。 搁下酒杯,趁小二去取酒的空当,许是闲得无聊,白越难得主动挑起了话头:“如今我们身处白鹭城,但你可知这白鹭城过去还有一桩尽人皆知的风月之事。” 一听“风月之事”四个字,我就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哦?” 白越夹起一筷子松鼠鳜鱼放进嘴中,慢慢咽下,道:“白鹭城原本无主,直到四十年前大殷朝内忧外患之际,上将军楚恒力挽狂澜,外退强敌内平动乱。天子感念楚恒功劳,封其为战神,并将富庶的白鹭城赐给了楚恒作为封地。” 白越说,楚恒接受封赏之后,权势一度达到了巅峰,但他并没生骄纵狂傲之心,反而一心为国征战,接连横扫周边诸多小国,让其国土永远归属于大殷,将大殷的领土扩大了将近三分之一。云楼是他所破的最后一个小国,也是在那里,战无不胜的楚恒遇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劫难——云楼公主云瑶。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楚恒无情无欲地过了将近三十个年头,最终还是栽倒在云瑶的石榴裙下。 云楼国破那日,国君在王宫点火自焚,王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身为公主的云瑶也穿着最华丽的衣裙登上了云楼最高的城楼。直到很多年后,参加过云楼一仗的将士,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天,乌沉沉的云霭笼罩了云楼的整个国都,雄伟的云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楚恒骑在一匹高大的乌蹄马上,冷眼看着云楼国都传来的阵阵哀号。正当他准备下令彻底攻破云楼国都的时候,一位身着大红衣裙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了城楼之上。彼时四周气氛原本无比压抑,可少女火红的裙裾好似在绝望之地开出的花,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殷贼无耻,毁我家国。”许是知道如今的局面早已回天乏术,少女一边流泪,一边走向了城楼的最边缘,嘴里念叨着,“云瑶无能,一不能救父兄,二无法助百姓。云楼若灭,云瑶当亡。” 这些年楚恒灭过许多的小国,听过无数人的唾骂,看到过许多国王的不甘,也见过许许多多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他手上沾过的人命犹如过江之鲫,早已数之不清,生死对他而言,不过如日升月落一般稀松平常。 能爬到他这个位置,红颜绝色自是从来不缺,可那些投怀送抱的姑娘,就算颜色再好,他也始终记不住她们的名字或者容貌。很多人都说,大殷国的将军楚恒是没有心的行尸走肉,只知晓征战杀伐。就连他自己也对这样的说法毫无异议。 可眼下,当那乌发红衣的少女从楼上跃下的时候,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她的鲜血和死亡。他想要她活着。 楚恒素来奉行行动第一,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城楼那边奔去,堪堪接住了那想要殉国的少女。少女身子骨纤瘦,抱在怀中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有那么一瞬间,楚恒竟有些恍惚地觉得,他抱着的或许是朵快要凋谢的花。 少女本是抱着必死的心跃下城楼的,最后不仅没死成,反倒被害她国破家亡的仇敌救了,这让她格外觉得屈辱悲愤。所以在回过神来的瞬间,她想也未想便拔下了腰间的匕首,想要捅向楚恒的胸口。只可惜,并没有成功。 楚恒毕竟是在腥风血雨里面挣扎求存之人,少女刚拔出匕首,他便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救了你。”他轻声道。 “我不需要你救,”她眼眶发红,语带仇恨,“如果不是你,云楼不会被灭,更不会成为血流成河的地狱。” 经过七天七夜的攻城之战,如今他们足下的土地早已遍染鲜血。天边残月暗淡,近处连绵燃烧的民宅房屋,却将黑夜映照得恍若白昼一般。 楚恒看着少女梨花带雨般的脸,忽然间觉得世界都渐渐明亮了起来。以往除了大殷的陛下之外,他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如今他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向她笨拙地解释道:“就算不是我,像云楼这般弱小的国家,迟早也会被其他强国吞并的。” 听到这里,我终是忍不住插话道:“那种时候,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说这样的话,真的合适吗?我要是云楼公主,肯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以我阅遍无数话本的经验来看,从这里,就可以预见这个故事的结局肯定凄凉无比。” 白越微微颔首,也深以为然:“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一个亡国公主,一个敌国将军,本来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顿了顿,白越又抬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本公子挺意外的,你居然没说什么只要有情人能成眷属就好这类见鬼的话。我记得虐恋情深的套路,在话本里面好像也挺时兴的。” 我将已经吃完的面碗重重地搁在桌上,挺直了脊背道:“本姑娘虽然喜欢看话本,但也不是不分对错的。譬如那种家国都对他很好,他却偏偏还要和仇人搅在一起的,我就坚决不能忍。如果一个人只因为仇人长得好看并且对他很好,就能忘记灭国之仇,忘记杀亲之恨,然后没心没肺地跟仇人在一起,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称之为人。” 白越声音低沉地道:“在这一点上,云瑶的想法跟你一样,她也认为生而为人,一不可忘父母之恩,二不可忘家国大义。所以楚恒将她带回白鹭城之后,就算将世间一切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她也始终对他不屑一顾……” 白越说,那个时候,世人皆感叹楚恒将军的一往情深,却从来没有谁问过云瑶究竟需不需要那样的感情。 楚恒说,她活,云楼的俘虏就能活。云瑶顾念那些俘虏的性命,便不敢再轻言殉国,可心中难免对楚恒更痛恨了几分。 楚恒打小就天资卓越,别家的孩子寒窗苦读数十载才勉强考上秀才,他却轻轻松松就中了探花。白马游街之时,红袍风流的少年郎,不知让多少姑娘乱了芳心。后来大殷内忧外患,他弃文从武,一路披荆斩棘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五年光阴,便从不知名的小兵成了名震天下的大殷上将军。 从小到大,只有楚恒不想要的,却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 所以云瑶越是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他便越是想要得到这个姑娘,最初的三分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就逐渐演变成了十分的执念。起初楚恒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云瑶的蛊,就算明知那个姑娘的心是冷的,他还是甘愿对她掏心掏肺。后来,他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没办法淡忘对云瑶的感情,他便彻底认命了。 得不到,忘不了,逃不开,挣不脱。楚恒觉得,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劫。 有的时候,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云瑶冷漠相待的时候,楚恒也曾满目凄然地质问云瑶,究竟要他怎么做,她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每每这时,云瑶都会嘴角微扬,对他露出一抹美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笑。 她说:“除非双亲仍在,家国仍在。” 但是,云楼已经灭亡了,云楼的土地都已经成为大殷的国土,就连云楼的名字都被改为了新安郡。时间不可逆,结果不可改,楚恒很绝望地发现,他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云瑶的爱。 有忠心耿耿的下属不愿意看见楚恒这般痛苦,便对楚恒说:“上将军何不考虑与公主要一个孩子?都说女子若为人母,心肠也会变得柔软。” 楚恒有些伤心地说道:“可是这些年她宁肯自伤身体一直喝避孕的汤药,也不愿与我有孩子。” 下属道:“虽然公主不愿意,但上将军可以让大夫更改一下公主的药方啊。” 虽说楚恒知道,以云瑶这般决绝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诞下他的孩子,可那会儿他已经无计可施,只好抱着那丝微弱的侥幸,让下属找来了大夫,将云瑶避孕的药换成了调理身体的药。 三月之后,云瑶果然怀上了身孕。 楚恒欣喜若狂,而云瑶则万分恶心。她答应留在楚恒身边,是为了云楼仅存的百姓,可并不代表她已经接受了楚恒。每天只要一闭上眼,她都能想起父皇母后的惨死,想起火光冲天的云楼王宫,想起无数被无情屠杀的云楼百姓…… 若诞下楚恒的子嗣,她将无言面对列祖列宗。所以趁着楚恒出征之际,云瑶明知楚恒的姬妾对她不怀好意,也依旧饮下了她们送来的吃食和汤药。 待到楚恒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云瑶自己也落下了病根,往后生育子嗣越发艰难。得知这个消息,楚恒立马提刀砍了那几个下黑手的姬妾,而后直奔云瑶的住处。他到的时候,云瑶依旧穿着红裙,斜倚在灯下看书,只是面色苍白一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几步上前,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你杀了我的孩儿!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生下我们的孩儿!” 彼时楚恒的身上还穿着盔甲,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一看便是刚下战场便星夜兼程赶回来的。他掐得十分用力,云瑶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但她看着他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眼,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对,我就是故意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为你生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楚恒真的想不顾一切地掐死她。 只要她死了,他就不会再饱受痛苦折磨。可是她若死了,他活着就犹如死了,就算万千世界诸多繁华,于他而言,便也再没有任何意义。所以那天的最后,楚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夜风微凉,屋内烛火时明时暗,楚恒怔怔地看了云瑶良久,终究缓缓转过了身。 “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去边境,云楼的俘虏如今都在那边生活。” 一般的俘虏,要么会终身做苦役,要么世代为奴。而楚恒说的是“生活”,这就说明那些云楼的俘虏如今都成了大殷的子民。 “谢谢。” 这么多年的纠缠,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翌日一早,楚恒依照承诺送云瑶离开,从今往后再没见过对方一面。 云瑶去边境之后,和云楼故国的一男子结为了夫妻,而后诞下一子,取名云舒。但因云瑶本就身子弱,全力诞下孩子之后,便因血崩而死,其夫也为她殉情而亡。 听闻云瑶夫妻去世之后,楚恒便从边关带回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云舒,并将其改名楚曜,悉心抚养长大。待到楚曜能独当一面之际,楚恒便将自己的爵位和白鹭城都留给了他,而后不知所终。有相信浪漫的人说,楚恒去刨了云瑶夫妻的坟,命人将自己和云瑶重新合葬。也有内心阴暗的猜测,楚恒要么是被翅膀硬了的楚曜杀掉了,要么因为功高震主而被皇帝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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