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手扔在屋内那方檀木桌上,厚重的账册应声落地,激起一层厚厚的灰。 桑桑看着那两人继续说道:“你给的这些账册,我都看了。但如今看来,是没有看的必要!” 刘掌柜面上胡须抖了抖,从前头那摆着算盘的桌案前踉跄着脚步出来,一步两步三步最后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声泪俱下:“世子妃明察,小人可不敢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啊!打您来了京,小人不管刮风下雨,日日都躬身清点生丝,从京郊运来丝绸啊。” 短打青年看了看面庞皱到一起的老者,不知所措喊了声舅舅。被人一拍脑袋,呵斥了声还不跪下? 桑桑看着下头跪着的两人,心头没有动容。 往前未出阁前,处置那些阴奉阳违,中饱私囊的管事小人不知道多少?换了从前,这人定是不能留了,但她入京这些日子竟是两眼摸瞎,不知道京中行情。 这老掌柜从事绸缎生意数十年,若用的好了,也是一把利剑。 何况,阿兄快进京了,与西域商人卖卖的事耽误不得。 银屏瞅了眼周围,落了厚灰的桌上放着一起了茶渍的紫砂壶,真是埋汰。只好让主子先将就忍一下,她招呼外头小丫鬟给了银钱,让她去茶楼买壶茶水来,要上好的。 桑桑发了话:“我只问你,京郊那片田地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的抹了把眼边不存在的泪,唇瓣嗫嚅着道,“之前供给绸缎庄子的那一批桑农今年不愿再种桑苗了,不种桑苗就产不出生丝,亦织不了绸缎。偌大的坊里几百架纺机只能吃灰。” “我和那主事的合计,”说道此处他抬眼看了看桑桑,低声说道:“刁民顽劣,只得让马匹踩了那稻田,他们才肯插上桑苗。” 像是怕被桑桑责罚,他抖了抖须,连忙说道:“要小人说,是那些刁民不知事,不知好歹。同一块田,种桑可比种稻值钱的多了。” “所以,你便派人踩了农田,还半价收购生丝?!”桑桑突然提高了音量,向来温婉的小脸在帷幕下也遮不住盛怒。 “这账不单是你会算,下头的百姓,坊间的织工也会算。” 刘掌柜心头一凛,睁大了眼抬起头来,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你也是从一织坊学徒做起的吧,每月拿那几百文铜钱回家过活。如今怎的锦绣堆里泡过,忘了本?”桑桑看向那跪在前头的短衫青年道:“你的家人是家人,下头农户便不用养活家小,不用吃饭了便是?!” “不,不,世子妃宅心仁厚,体谅下人。是小的见识短浅,对,是小的见识短浅,险些误了正事。”他一面扇自己耳刮子一面说。 须臾功夫脸边红肿了起来。 桑桑见铺面前头门阖了起来,笑道:“停下吧,刘掌柜人老了,一时有糊涂的时候也在所难免。再伤着了颜面不好开门做生意。” 一番话便是放过了他,刘掌柜人精子似的自是听的出这番话。 忙磕了头表忠心,却被银屏上前阻了去,“掌柜的,磕头不急在这一时,主子也不爱这个。” 他惶恐抬头,见那月边帷幕内又传出了声音:“半价收购生丝的钱,余下的是被你吞了吧。哄抬价格卖的钱亦然。前边的主子有前边的法子,在我这,亦有我的法子。” 事到如今,再欺瞒也是无用了。离了这,他这半步身子入棺材的年纪哪家铺面要他。况且,显国公府世子妃这条大船,得罪了死路一条,攀上了,日后,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老刘咬紧了牙,狠狠瞪了眼想开口辩驳的侄儿,自己一股脑全说了。 最后双手举至头顶,奉上他这些日子的赃款。 银屏笑着推过那账簿,意有所指道:“掌柜的糊涂了,这银子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眼看冬便要来了,那种桑的农户吃些什么?” “是是,小的这便以绸缎坊的名头去将银子施了下去。种多少桑按着比例分下去。”刘掌柜紧紧攥着那账簿,仿若攥着救命稻草。 “这些事,掌柜的看着安排便是。想来,接下来的日子,铺面不会入不敷出了吧!”桑桑起了身,准备离去。 “小人保证,保证,虽比不过盛京最有名的绸缎铺子,但也不会差上太多太多。”刘掌柜不远不近跟着桑桑后头表着衷心。 “话是说出来的,事是做出来的。掌柜的便留步吧,我家主子下次会来一一核实,等着掌柜的喜讯了。”银屏扶着桑桑走出铺面,回过头说道。 待人走的远了,刘掌柜陡然松下一口气。 高门便是高门,光光站在那儿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叔,那世子妃身侧的大丫鬟可真好看!不愧是贵人身边的人,天仙似的。”短打青年目光微痴地看着外头暖阳照着的某处。 刘掌柜松下的那口气还没完全吐出便又呛在心口里,一阵大喘气咳了起来。 将那青年惊的回过头,一手搡他的背连连问道:“叔,叔,你怎的了?” 磕了好大一会儿,刘掌柜喘过气来,深吸了一口气叱骂道:“白米吃多了!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人,什么话都胡乱说。” 想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过了今日你便回家去吧,我给坊里去信,你收拾收拾去那坊间当个采买搬运的伙计!” “叔!我可是你的亲侄儿,那苦活累活的!!”他面上布满不可置信,张着的手掌耷拉下去。 刘掌柜闭上眼,叹着气。 想着世子妃说得对,从微末中起,人不能忘了本。 这小子什么也没受着,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了。 这段日子,终究是自己害了他,所幸还有的救。 . 桑桑出了铺面,见天色尚早,和煦的日光照在街两旁上,生气浓浓。 先前去买茶的小丫鬟还未回来,桑桑动了步子欲往那茶楼去。 还未上那楼,柳儿气喘吁吁从楼上下来,手中还拎着个四四方方的雕花檀木食盒。里头应是装着茶水,茶点等物。 见着银屏一行人,小丫鬟眼内一亮,圆圆的眸子里盈着见到救星的喜悦。 她快步小跑过来,行礼喊了声世子妃。 面上瞧着是还有话,走近了在桑桑耳边低语道:“楼上碰上个玉面郎君,给了奴婢这个,说想请我家主子上楼上雅间一叙。” 日光正盛,桑桑垂眸看见柳儿手里的一玉佩。 玉质粗糙普通,不是什么名贵料儿,但上头刻了兰草,桑桑一见就知道了是谁。 敛下眉睫,在幕帘里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见她收好了那玉上了楼去。 流年立在大堂内,眼神左顾右盼一刻不错漏盯着茶楼入口,看街边一个又一个各式各样的人走过。 直到一头戴面纱,身姿婀娜的女子走了进来,边上还跟着一丫鬟,亦是花容月貌之姿。 想到公子说的话,“见到来人最美的那个,还带了个貌美丫鬟的便是我要找的人。” 流年面上浮起笑容,先一步于店小二上前。 “哪来的人?!”银屏伸出一臂拦在两者中间,眼底戒备之色浓烈。 流年哪敢冒犯主子要找的人,忙拱手行礼道:“这位姐姐好,我家主子邀夫人上楼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谁是你姐姐,我看着有这样老吗?!”一番话问的流年面颊通红,他不敢瞧银屏那俏丽的脸庞。 桑桑轻轻笑了笑,锦年哥哥这随从倒是与他不太像。 她开了口,声音温婉动人:“好了,你家主子在何处。快些带我们上去。” 两人进了一雅间,山水屏风后头,青山白水绣画间透着一张清隽的脸庞,端的是公子如玉模样。 桑桑松开银屏的手,走了进去。 将那块玉搁置在桌案上,偏头看着窗外的萧锦年转过身来,清朗的眉目舒展若山间清风,“桑桑,你来了。” 几个字道不尽无尽思念,萧锦年眼底清明澄澈,温和依旧。 桑桑将帷幕掀开,披至两边,看向桌上那块玉。 声音柔柔,略带些疑惑:“锦年哥哥,当初我们有约,谁落魄的吃不上饭便用这块玉作信号。本是儿时荒诞不羁的笑言,你怎的就?” 如今一人是显国公府世子妃,一人高中探花,领着君王俸禄。 当初笑言抛却,不必当真。 萧锦年接过那块玉,放在掌心细细摩挲。 抬了眼看向桑桑,日光从琉璃瓦反射,投下一圈圈光晕,她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若不是这块玉,桑桑是不是与我再难相见了。”他眉目间染上哀伤,温柔的眉眼低垂。 “你知道的,我如今...”桑桑急着辩解道反被萧锦年打断。 只见他莞尔一笑,适才眉眼间的哀伤一扫而空,眼角眉梢皆带笑意,让人看了也无端端地开心。 “骗你的呢!桑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心软。” 萧锦年起身站在窗前,身材颀长,“我这次请你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是北大哥通信说了这次与西域商人通商的事。北家想竞选此次皇商,我代表官家的身份,看上供的织品和绸缎如何。” 看织品和绸缎那也可以不用特意来见自己,待阿兄进京一起面谈也可。 桑桑蹙了蹙眉。 听得他又言:“二便是我的私心了。”萧锦年走近了看向桑桑,卷翘的睫毛多情,深邃的眉眼温润如玉。 “为着办丝绸此事,你在京中定然要有所行事。不知,我可否入一份股,年后分几成利便可。”说到此处萧锦年面上露出几丝难色,像是难以启齿。 “你也知道,锦年哥哥也不怕被你笑话。我根基浅薄,初在京中立不住脚。圣上只赐了一座两进的小宅院,每月领微薄俸禄,现在真是两袖清风,手中空空,家中也空空。” 一番话逗的桑桑笑了。 萧家只余萧伯母一人,锦年哥哥的父亲与白鹿书院山长有故但早逝,他依着这层关系凭借自身才学得了大儒青眼才得以入书院。 不然,束脩高昂,萧家难以为继。 他这话不是做假。 两人就这话题交谈了一阵,确定了后续事宜,约着下次见面一并将皇商的事细说。 窗棂两扇向外开着,对角的酒楼里,八仙桌后头隐隐约约两个倩影晃动着。 淑环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大红的胭脂抹了朱唇,冷冷哼了一声:“看着那般温顺贤良的模样!却与情郎在此私会,殊哥哥知道吗?” 段皎纤纤玉指拿起茶盏往白瓷盏内倒入了些沸水。 面上平静,仿若讨论的事与她毫不相干,拿起放于一旁的竹策击沸茶盏中的茶汤,指绕手腕旋。茶叶的清香起,点点萦绕在室内这一方桌面上。 分了茶她才不紧不慢说道:“大哥知或不知,没有那么重要。内宅里做主的人终究不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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