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封偏头,望向那个站在一旁看了好久热闹的家伙。 霍平芜挑挑眉,吹了声口哨转身就走了,还不忘给他比了个手势。 痞得很。 “这样,便可以了吧?”没有急着收回自己的衣袖,任由她出神地捏抓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是少女茂密的发顶,两支银钗相立而存,上面的绛紫色花石形似鸢尾,极衬她今日的裙上纹。 眸光一步步向下,最后停在她卷翘的睫毛上。 乌黑茂密,跟小蒲扇似的。 绵密的风吹动过,纤细的枝与叶沙沙作响,静谧得抚慰人心。 见她良久不回话,樊封的心里有些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半月前,在绿拂斋中的那事。 她在想采薇? 她跟她那没脑子、只会听、不会辨的长姐一样认为他是个朝秦暮楚,玩弄了人家姑娘感情还害得其惨死的浪荡子? 真是荒唐! 想到此处,胸腔内无端燃火,他忍着戾气默骂了声。 但骂的,只是当初那个不通人性的自己。 其实樊封只猜对了一半。 荆微骊的确是在想他和采薇的“旧事”,但却不认为他与“浪荡”一词可摆在一处评价。 顶多是心狠手辣,细思极恐罢了。 这半月来她通过青瑶,搜罗了无数当年那些花边故事的始尾。因怕自己跌入另一道万丈深渊,所以想尽可能地多了解些。 可打听了许多日,得到的结果也一般无二。 都说是当初那个卑劣的太监养子,凭借得到了老太后和前丞相的青眼久居宫墙一隅,不仅和敌国质子霍平芜关系甚好,竟然还将老太后的爱女采薇公主笼络到了身边。 还说这樊封极有心机,为了博得公主高兴,打听来了很多后者最喜爱的物件,久而久之,便害得公主情根深种。 可当年先帝去世,九子夺嫡,宫内局势大变。樊封利用多方势力的制衡异军突起,不仅成功扶持先帝最小的儿子登基,还依靠“要迎娶公主”一事博得了名声。 可当熹微散去,波光不再闪烁,才知道躺在汩汩泉水里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是一颗坑坑洼洼的黑石头。 采薇公主被人下毒死在冷宫,连陛下都罢朝了,可樊封却一声不吭奔赴了边疆,数年情意竟都值不上一句关切。实在令人心寒。 而且说句心里话,她并不认为“太监养子”这个身份有什么值得羞耻,或者值得他人评头论足的,从泥泞最斑驳处走到阳光下,这明明是强大的证据才对呀。 “荆微骊。”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从她头顶喊出来,强行打断了才刚演到一半的回忆,被唤的人猛然抬头,不出意外地撞进那双黝黑的眼眸中。 猛烈又黯淡的颜色,仿若瞧不见半枚星子的天幕。太沉重了,又太诡异了。 她怕了。 手指瑟缩回来,荆微骊战战兢兢地行礼:“请王爷恕罪,小女想起家中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樊封沉着一张脸,小指微动,但还是没有出现更进一步的动作。 他冷笑:“也好,你早些回家去罢。” 丝丝缕缕的情绪渗透进少女的五脏六腑,这种被人死死攥住的窒息感让她险些腿软,她不敢抬头去看,更不敢猜。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像极了在灵阑寺那日。 长剑入喉,红莲遍地的一幕犹在眼前,她咬紧了下唇,生怕自己再不小心露出痛苦的表情,到时只会惹得他更不愉悦。 她想活着。 望着那道因双腿无力险些把自己绊倒的背影,樊封闭眼,压住心火:“行了出来吧。” 耳边传来两声轻而淡的笑,霍平芜连走路姿势都透着两分吊儿郎当:“哎呀呀,我方才是瞅见北越王殿下将娇滴滴的小姑娘吓跑了吗?真是可怜,别是哭了。” 面无表情地斜他一眼,他直截了当:“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自然容易被山珍海味吓到。” — 既然珍重的人都走了,樊封自然没有在马场多待。 纵然在马场遇着荆微骊是个意外,可他是打心底里想跟她多待会儿,起初还想着,实在不行就用一些粗暴但有效的方法,将她留在身边再从长计议。 可当他低头看见那对媚不自知的眼时,心里滋生出来的邪念顿时烟消云散。 他不要做赏花的游人,要真正拥有这棵桃树才好。 “过几日就是采薇的冥诞了,你可记得抽出时间去烧纸钱。” 回去的路上,霍平芜拍了下他肩膀。 樊封驻足一瞬,口气有些许波动:“知道。” 当年那场意外来得太快,他们还没想好未来,就戛然而止没了未来。 自从跟采薇初见起,好像一切都开始失控。 起初,那位富有野心的小公主把他推进池水中又把他救上来,以“救命恩人”自居,诓骗了他整整三载。 那时候,她问他想不想尝尝权力的滋味,想不想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点头了。 其实这一切与传闻中的故事恰好相反,是采薇看中他背后的前任丞相,特地用手段来到他和霍平芜身边,用尽心思让他们站在了同一阵营。此般种种,也是皇子内斗发生的前一个月,樊封才想明白。 这哪里是什么九子夺嫡,分明还有个想效仿前朝女帝的公主殿下。 当年前丞相曾说过,他是个心肠好的孩子,分不清利益纠缠,却看得明白善恶。可樊封认为,他老人家错了,毕竟他在采薇这儿,就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头。 曾经以为的挚友,却为了帝王之位转头就送上了屠刀,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来得被他想得还要快。 纵然雾霭散尽,他还是把采薇视作“恩人”的,毕竟当年的确是她拉了他一把。 可他眼中的朋友,为了治他于死地,不惜与敌国联手,给他准备了一场坑杀之术,给霍平芜准备了一盏鹤顶红。 但可惜,论野心与对权力的执念,樊封自认不如采薇。 可是论手段,采薇不及他。 那盏毒药也是他对采薇最后的试探,如果她对他们还心存善念,大家自然相安无事,可如果杀心真的再也无法湮灭,最后的结果便是点火自焚。 忽然,一阵邪风卷来。 散了过往尘埃。 樊封推开了霍平芜的手,有些不想回忆那个死了还给自己添麻烦的女人:“剩下的路我就不送你了。” “哈?你去哪?” “进宫。” 话音未落,男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霍平芜站在那里直啧嘴。 难怪白老将军这几天都跟着了魔似的念叨,感情这小子还真心里头有人了。 也罢,要是采薇知道自己费尽心思也没勾引成功的樊封,却因为另一个女子神魂颠倒成这般,怕是都要气活过来了。 想到此处,他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 作者有话说: 老樊和骊骊都是浓颜系美人,天生一对的那种!
第16章 镯上花 ◎脸又在红,心又在跳◎ 皇宫内虽灯火通明,却寂寥安静。 夜色之中,格外诡谲。 “见过北越王。” 守在甘露殿外的小太监低声行礼,手里的拂尘被顺得柔滑,可见是平时万般小心的宝贝。 樊封转眸:“陛下可睡了?” 小太监苦哈哈地回道:“还没,说今夜一定得见了您才回寝殿,奴婢们怎么劝都没用。” 说着,他步履匆匆地去推门,樊封一抬头,便远远瞧见稚气未脱的小皇帝一袭明黄色龙袍,正百般无聊地伏在桌案上,还拿了支笔,不知道是在写写画画什么。 小太监很有眼力劲儿,不仅顺手关门,还退到老远的地方,生怕自己听着一点儿贵人们的谈话。 他向来捏得清自个儿身份。 甘露殿是历代皇帝勤政办公之所,这里被姬氏子孙修建的肃穆庄严,浴血而来的帝王会喜欢,可舞勺之龄的少年郎却只觉得压抑。 瞅见他来,姬未沉立马丢开紫毫,笑着迎上去:“赫川哥哥你终于来了!” 樊封扬眉:“陛下,注意仪态。” 姬未沉脚下猛地变沉,他撇嘴,哼唧一声:“朕现在都是皇帝了,谁还能管着。” 无奈地叹了口气,樊封让他先坐下。 视线停在少年纯粹清澈的鹿眼上,心头生出几抹恍惚。 与寻常赐牌子入宫待宠的妃嫔不同,小皇帝的生母也就是先太后夜氏,是被先帝强掳进宫的。 传闻当年上元节先帝微服私访,对清湖边放莲花灯的夜氏女一见钟情,不顾对方与青梅竹马已有婚约,不仅在大街上出言轻薄,次日还强横地下旨召见。这一见,妙龄纤纤女的清白就没了。 樊封对那位名满天下的夜氏女记忆很深,当时他身份特殊,留在宫内全凭借养父在再早一任太后跟前的薄面。可是信佛念经的老人会珍视他这一条命,那些连命是什么都没摸索清楚的皇子公主们却不会。 他被锁在柜子里,黑夜降临,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就在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关到死的时候,是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子打开了锁。 后来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当今贵妃。 “赫川哥哥你看。” 回忆戛然而止,樊封循着清朗的嗓音抬头,便看见小皇帝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十几张仕女图。 他眉尾一抖:“陛下这是何意?” 姬未沉笑嘻嘻地抽出其中一张:“朕盘算着北越王今年也二十有五了,早就过了适龄成亲的年岁,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能拖。这不,朕今日审阅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宣城侯家的小女儿最合适,相貌品性皆是上乘,哥哥看看?” “……”冷着一张脸,樊封死死盯着那张已经递过来的仕女图,恨不得把它撕了。 清了清嗓子,他娓娓道:“陛下,成家一事臣不急。” “可是朕急啊!” 姬未沉看他这么不上心,连声音都大了:“就在一个时辰前,姓温的又来找朕,说朕该选一批秀女进宫了,你得赶紧出点动静给他早点事情做,不然他一天到晚老盯着朕。” 原来如此。 樊封了然地笑了笑,难怪这小子今天一反常态,原来是又被温大丞相灌了一壶。 一把将那些精挑细选的仕女图拨开,他道:“这些画像都不必看了,北越王妃的位置,臣心里有属意谁来坐。” “当真!”一听他如此解释,姬未沉激动的不像样,抓心挠肝地抛出问题:“是哪家的姑娘?朕之前见过吗?漂不漂亮?她认识你吗中意你吗?” 樊封没过多解释,只幽幽道:“陛下,臣听闻您今日只学了半日的书,可是忘了与臣的约定?” 全身的寒毛皆一竖,姬未沉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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