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宴鹤临却已经开始期待战场了。 无数个日夜里的努力,终于用上了。 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他没有自傲,依旧踏踏实实的打完每一场战。 世人开始知晓他的名字,世人开始夸耀他的功绩。 他也没有自得。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就好像多年之前,他玩过那么一次匕首之后,就再也没有玩过一般——一般的,本该如此。 很自然的,就走到了山顶。 这时候,他又接到了陛下的圣令。他要去云州了。 这一趟云州之战,也很顺利。顺顺利利,自自然然,他依旧站在了顶峰。 然后,他在山顶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小姑娘。 她还很小。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却带着一股小姑娘不该有的孤寂和清冷。 云州军扎根在云州城郊外,很多人都来卖东西,她却是来学招式的。一招一式,颇有点斩立决的样子在。 带着一股狠厉,又带着一股随时赴死的意志在。 他就有意无意的看她,后来金国假装派马贼来袭,她背着一把弓箭穿梭于庄子四处,他就发现了。 这个小姑娘,很厉害。 不是一般的厉害。 这般的厉害,却某日看见他的时候,眼里露出了祈求。 祈求什么呢? 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他想,做她求什么,他都会同意的。 这种情意,就好似多年前他觉得自己不该玩耍,一定要努力练刀读书一般,跟他打完胜仗一路走到山顶一般,是自然而成的。 水到渠成。 明明谁也没有说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却好像有了一份约定。 他来不及去打听她的过去,她好像也没有打听过他的家世,两人只隔着众多士兵对望过,只在一起并肩作战杀过马贼过,只走在路上静静的平行过—— 但他知晓,她也有意。 但她太小了。 她懂什么呢? 她还是个孩子呢。他本是要慢慢来的。她却已经露出了眼里的祈求。 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即便一言不发,他也是能读懂的。此时,情也未至浓处,意也不达心海,但就是想要满足她。 她抛出一条帕子,他收了。他想让她快些如愿,便写了信给祖母。 他将自己的宝石月刃给她做了定情信物。 能给的都给了,谁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我来人间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到达顶峰,却要我落下去。 父亲叮嘱过他“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但所有人都不愿意,甚至都不敢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句话说出口。 宴鹤临掉下悬崖的时候就在想,老天爷想要他死,何苦将他捧到最高处去。 做了山上的神明,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众生,谁知道最后,却落得个这般的下场。 他躺在悬崖底下,腿脚已经不能动了。他想要挪一挪身子,却发现自己五脏六腑都是乱的。 绝望,无尽的绝望。 最初,他是想生的。他坚强着咬牙,一步一步的寻找可以绑在腿上的木头,后来,他是想要死的。 他找不到悬崖下的出路。他的身子毁了,手不能提刀,脚不能走路,他成了一个废物。 雨落下来的时候,他要淋雨,天晴的时候,他也要跟着暴晒。 他完全暴露在天地的无情之下,却依旧没舍得死去。 这时候,他想到了父母,祖母,还有那个小姑娘。 有时候是她拼着命也要杀人的情景,有时候是她眼里希冀的看着他,祈求他给她一条生路。 有时候是祖母哭着道你要长命百岁,有时候是父亲将刀送到他面前的情景。 他是英国公府最出息的后辈,是天下百姓心里的战神,是小姑娘活下去的希冀。 他得好好活着。 他一遍又一遍的给自己找藉口,找可以支撑他渡过漫漫长夜和白日的藉口。 他走了很久很久,有时候还会碰见士兵的尸体。他们就没有他这般幸运了。 有些成了肉泥,有些已经发臭。 宴鹤临沉默了很久。有时候看见这些尸体会暴躁,有时候会哀戚,有时候会怒锤地面,有时候会抱着一堆尸体哭。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的将这些尸体埋起来。 他们有些人身上是有刀的,他就用刀去挖坑,又用刀去推土。 有时候挖累了,就靠在土堆上歇息,他就会想起父亲对他说的话。 ——且拖刀行。 且拖刀行,这四个字,他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好累啊。 父亲,我很累。 颓然一阵子,坐在别人的坟墓前几天,虽然累,死也没死成。等活过来,等有意思,他又会麻木的往前面拖着腿前行。 他咬着牙,想着自己的责任,想着自己的刀,想着姑娘的愿望,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到最后,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活,是想要责任,是想要刀,还是想要姑娘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他活着回去,当他回到国公府,当他发现自己成了废人再也无能撑起一个家,这个家的责任也不在他身上时,蓦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他躺在床上,不断的开解自己:不要紧的,能活着,能活着不是很好了吗? 他能站起来了,也能走路了,虽然不能骑烈马,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活了啊。 他还要去见他的姑娘。 活着去见,他会满足她的愿望。 她不是想离开吗?他可以的。 但他如今不是将军了,不是英雄了,他害怕去见她。 他还是见到她了。 她正在叱骂随游隼。 她骂道:“你在嘲笑他——你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你可曾护卫过边疆百姓?你可曾浴血杀敌?你可曾看过尸横遍野的沙漠,可曾遇见过老马识途驼回来的尸体?” “你什么都没见识过,便以你狭隘的心胸,肮脏的心思去揣度一个被百姓拥戴的将军。” “随游隼,你从未有过他的辉煌,为什么有脸面去嘲讽我们云州人愿意虔诚跪拜的将军,讥讽他辉煌不再呢?” “你脸可真大啊,尚且还没攀登上他站过的山顶,只站在山脚下仰望,便已经开始畅想自己登上山顶的模样了么?” “荒唐,荒谬。” 一句又一句,一声又一声,让他的心里酸涩起来,甚至想要流眼泪。 她在为他辩解,在为他的过往余生辩解。 他不是一个废人,他依旧是一个英雄。 他所有的努力都给了百姓,都给了国家,他依旧是山顶的神明。 但是—— 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时过境迁,她如同英国公府一般,不需要他了。 英国公府的担子,她的希冀,都离他而去。 他越发不懂。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他不懂,他开始怨恨上天的不公。 犹如随游隼一般,他对上天安排的这份命运不满到达了顶峰。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明明活下来了,却失去了所有。 我该如何自处? 得不到的,永远都得不到。错失了一次,便错失了所有。 宴鹤临躺在黑暗的屋子里面,觉得好累。 父亲跟他说,“是太子做下的。” 是太子让他死在了两年前的悬崖底下。 宴鹤临就轻声笑了笑,“阿爹,你说的对,自古将军定太平,太平却不许将军。” 他讥讽一句,“我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 英国公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回 问他练武之外的事情。 他说,“我听你祖母说,你很喜欢曲陵侯家那个表姑娘?” 宴鹤临点了点头,“是。” 英国公就要说什么,宴鹤临却摇了摇头,“阿爹,你不要做什么——顺其自然吧,我如今……” 我如今,不敢奢求。 他笑起来,“祖母担心我,我知道,我不会让她担心的。” 于是,他在她们的面前只有笑的。 他笑了,她们才会高兴,才会放心。 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是自己没有掉下悬崖会怎么样,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这般想可真是无趣啊。 他还想过自己对姑娘的感情。 相处时日不久,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怎么就这般舍不得? 后来他想,她不仅是他的意中人,还是他在悬崖之下,两年的希冀。 他带着希冀而去,她却已经不要了。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遗憾。 遗憾——真遗憾啊。 他就慢慢的少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祖母劝他:“真喜欢,便去争取,何必要这般偷偷摸摸。” 宴鹤临却道:“真喜欢,才要离得远远的。” 男女有别,别让她以后的未婚夫君介意她的曾经。 祖母大哭,“我宁愿你不是个君子。” 可他就是这般一个人了。 后来,随游隼死了。 后来,他随着盛长翼去打仗。 后来,他看着盛长翼骑着烈马,配着长刀,久久的失了神。 他想,盛长翼最后还会牵住他家姑娘的手。 ——随游隼,你说的真对,老天真不公平。 云王登基,盛长翼成了太子。 他一直留在了蓟州。 他的身子越发弱了。 家里人给他做了 轮椅。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再蓟州的那段日子里,他每日里没精打采的晒太阳,每日里又饥渴的渴望自己活下去。 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崖底的时候。 他要死了,但他想生。他想死,但他还活着。 这般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他想出去走走。 伺候他的小厮喜极而泣,将他推出了昏沉沉的院落,然后一路上看见了不少的风光。 他突然想要吃一条鱼。 其实回家之后,他一直很少吃鱼。因为在崖底吃得太多了。但今日,他很想吃一条鱼。 小厮们为了让他高兴,亲自去池塘里面抓。他坐在一侧,有几个村民走过,说起了京都的趣事。 其中就有折松年入狱要斩首的消息。 宴鹤临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要回京都去看看她。 祖母不只允许,却也拗不过他。 他说,“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我终究只能活这几年了。这几年里,我总要去做一两件事情的。” 他笑起来,眸子里闪出泪光,“祖母,我想去看看她。” 她如今又处在难处了。我想去看看她,看看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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