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握着茶杯,感受着茶杯上的温度,然后道:“应当是不烫了。” 宴鹤临接过茶杯,艰难的喝了一口水。 而后看着她笑,“姑娘,我是不是……再没有一个将军的模样了?” 折夕岚盯了他一会,而后摇摇头。 她沉默的坐在那里,被将军盯得心里有些闷。 良久道:“将军,你知道我阿娘么?我觉得你很像她。” 宴鹤临茶杯一歪,差点将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他方才是放肆的咳了一会,虚弱的很,但也不至于像女子吧? 折夕岚笑起来,“不是说你像阿娘的意思。我是说,你们的遭遇,其实都很像。” “我听姨母说,阿娘曾经一根鞭子卷过马贼的脑袋,单枪匹马,将落在马贼手里的姨母救了回来。” “当年有多灿烈,后来嫁给我爹之后,便开始慢慢的变成了灰扑扑的样子,围绕着家庭琐事,围绕着油盐酱醋,活生生的,将她给逼死了。” 她茫然道:“我时常想,阿娘若是男子,许是就不同了。” “她骑射好,不用困在家里,做我阿爹的妻子,做我和阿姐的母亲,她可以自由自在的。” 她深吸一口气,道:“将军,我虽然没有见过我阿娘的灿烈,却见过你的璀璨,两年前,我见你时,我就想,怎么会有这般耀目,熠熠生辉的人呢。” “我阿娘嫁人后,便没了光彩。你受伤之后,没了那一层盔甲,一匹烈马,一柄快刀在身上,好似也没了光彩。” 宴鹤临听得心里一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阿娘。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她紧接着道:“但你不同。” “你是男子,你是英国公府被看重的小辈,你是陛下信任的宠臣,你没了战场上的一方天地,却还可以站在朝堂之上,高居庙宇。” “将军,人生之路,你比我懂,世子爷也比我懂,我还没勘破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你们却已经可以谋划着朝堂,谋划着高位。” “我想,我和阿娘阿姐用尽毕生的力气,都到达不了你们的起点,我用光了所有的运气,也做不了你们的事情。” “将军,我总是在想,我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在审视自我上,在审视别人上,如今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你已然平定了南州之乱,战胜了寰州之寇,即便是云州,你也是打赢了大金之后才遭的埋伏。” “你的人生已经如此璀璨,耀眼夺目,许是顺风顺水,必有一折,老天爷磨练了你,却没有夺去你的生命。” “你还可以重头再来,你依旧是英国公府的少爷,依旧是陛下的宠臣。” 她认真说,“将军,我见过马贼一刀砍下一个幼童的脑袋,我也见过瘟疫夺去一家又一家的命。” “我心疼你从高山上坠落,但也羡慕你即便坠落,也有人抬着轿子,恭恭敬敬的请你坐好,又将你抬上山去。” 她笑了笑,“将军,我说得残忍一点,便是……每一个士兵都能死,你为什么不能死呢?我想,你上战场之前,应当是做好死去打算的。毕竟,你是将军,却也是人。” “是人,就会死,就会失败,就会染上疾病。” 她目光怔怔,道:“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呢,你很惨,却也不是最惨的。我为你感到痛心,却也无法太感同身受。” 宴鹤临便捧着茶杯,静静的看她,轻声问,“——我最后一句话,让你不高兴了?” 折夕岚微微笑起来,还是摇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觉得,你执意于问我像不像将军,实在是没有必要。” “将军,你不幸,却也足够幸运。世上比你悲惨的人太多了。” “你的惨被人拿出来歌颂,他们的惨……不,是我们这些人的惨,却成了最平常的事。” 折夕岚看向宴鹤临,“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你还像不像将军这个问题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将军,你下回别问了,我知道你很惨,但我阿娘也挺惨的,阿姐也惨,云州惨的人太多了。” 她实心实意的道:“你不能做将军了,那你就做宰相,做天下人人称颂的高官。” “你这般好,百姓定然会喜欢的。” 在这一刻,宴鹤临的心柔软得不成话。 他想,他虽然有装弱惹得她怜惜的意思在,但这也是一个折磨他,让他表面上不在意,但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总会默默想起的问题。 他被病痛折磨,也被自己坠落后的痛苦所纠缠。而今天,他的姑娘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安慰他,而是告诉他,他其实并不悲惨。 被她如此一句句话剖析,他甚至觉得运道是真的好。 他说,“是啊,我出生便在英国公府,又正好有外祖父教导,五岁开始习兵书,十五岁就可以跟着去打仗,一路好运道,成了人人称颂的将军。” 宴鹤临温柔的盯着她,笑着道:“诚如你所言,我本来一生只可以做一位将军,而如今,我又能去做高官,做宰相了。” 他心里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姑娘,若是,我以祖母说的利益聘娶你,你愿意吗?” 他说,“我可以给你一张和离书,可以给你银子。” 折夕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宴鹤临继续柔声道:“鸣岐虽然好,却将人心想的简单。他能信傅履是饱读诗书的人,将来也能信其他人的荒谬之相。你其实嫁给他,也有隐忧。” “嫁给我,麻烦虽然多,我却可以先给你一张和离书,你若是觉得麻烦,尽然可以离去。” “我家里确实不如南陵侯府一般清净,平和,但是有祖母真心实意相帮,那些也算不得什么。” “你就当是……当是做生意,你要给我做掌柜的。我给你工钱,你一年想要多少银子呢?五千两银子够不够?” 他看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的诧异越来越大,便知晓,她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些。 折夕岚确实没有想到,谁能想到先要一张和离书呢? 她甚至还想到了一件事情,“若是有孩子了呢?” 宴将军其实根本没想过有孩子的事情,他甚至没能想到若是她真答应,他还能拥她入榻。 男人么,总是有些不能说出来的念头,在那一瞬,他脸色涨红,低头,猛吸了一口气才恢复。 折夕岚不知缘由,以为他又要咳嗽了,便道:“是不是又咳了?” 宴鹤临垂头点点脑袋,喃喃道:“是啊——心里有点痒。” 折夕岚疑惑,“是喉咙痒吧?” 宴鹤临一愣,耳垂红了红,不自然的挪开目光,“是,我喉咙……有些痒。” 而后道:“若是你想要孩子……孩子也可以带走。” 他没忍住问,“若是,若是咱两成婚,那孩子,是我的孩子吧?”??? 折夕岚没好气的道:“自然是的,将军,你想哪里去了。” 她站起来,坐在炭火边热茶壶,“但我也只是想一想。将军,虽然你开的银子很优渥,但我已然答应了表兄,我不能出尔反尔。” 她不可否认,一年五千两银子让她可耻的心动了一会。但是心动过后,则是拒绝。 “我还是喜欢在南陵侯府的日子,即便还没有跟她们相处多久,但我在这里有姨母,大夫人也心地良善。” “我之前还答应明蕊阿姐,等她嫁去平州后,便替她看顾好姨母。” 宴鹤临知晓他一时半会,一次两次,是完全说不动这个倔强又想得实在清楚的姑娘。 他叹气道:“那我就回去跟祖母说,但能不能劝动她,还要看她自己了。” 折夕岚点头,“好啊,她来了,我让姨母拒绝便好。” 宴鹤临便慢吞吞的下床,穿鞋起来,然后一阵头晕眼花,便要摔下地上。 折夕岚连忙过去扶住,又不敢靠得太近,便用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拦住他的腰身。 这般本是可以离得远的,但是她低估了将军的高大和重量,当他真的倒下的时候,即便他已经体弱多病,却也不是她能撑住的。 两个人应声而倒,砰的一声,折夕岚抬起头,却发现自己趴在将军的身上,他反而倒在地上。 她眨了眨眼睛,记起自己刚刚落下的时候,他似乎是扶着她转了一个身。 她赶紧爬起来,却已经晚了。只见门帘打开,班鸣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你们,你们……” 他拄着拐杖,进了帘子后,拐杖也砰的一声掉了,两只手颤抖的指着两人,一只手指着一个,却又急得说不出话,只能范干巴巴的着急喊,“哎呀呀!哎呀呀!” 折夕岚那一刻,耳朵里面也仿佛现出了一声:哎呀呀,造孽啊!夭寿哦! 她叹气一声,爬起来,又去扶起将军,方才那一下砸的可不轻。等把将军扶好后,她又去扶表兄。 拐杖都没了,不能指望他蹦跶过来。 捡起拐杖,扶着他坐在将军的对面,她想了想,干脆自己也搬了张椅子过去坐。 然后,这屋子里面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 折夕岚咳了一声,“将军太过虚弱,我便将他扶起来,睡在榻上,许是睡久了,便有些晕,起身的时候要摔下去,我便扶了一把。” 班鸣岐呆呆的哦了一声,“他睡了你的榻。” 折夕岚解释,“只是小榻,不是床,平日里你来也坐的,只是将军体弱,我便将小矮桌移走了,让他躺着。” 班鸣岐苦思冥想,继续呆呆的哦了一句,“你扶他,你怎么还在上面?” 折夕岚:“将军应当是怕我摔着,便扶了我一把。” 班鸣岐瞪一眼将军,也不敢问怎么扶的了。 还能怎么扶——肯定碰着了表妹的身体。 他现在很后悔。他不该放虎来家里的。以后宴鹤临别想近表妹的身。 宴鹤临便站起来,起身缓慢,行走慢吞吞,说话吞吞吐吐,道:“姑娘,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吧。” 而后不待她说话,快步走了。 他走之后,班鸣岐眼巴巴的看向折夕岚。 “表妹,他说什么事情啊?” 折夕岚就长话短说,“就是,他祖母很看重我,要来提亲,我拒绝了。他又说,可以每年给我五千两银子管家工钱,还给我一张和离书,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和离之后,孩子也归我。” 班鸣岐就气得脸色通红,“他是骗你的!” 而后看折夕岚面色平静,担忧道:“表妹,你没答应他吧?” 折夕岚摇摇头,“没有。” 班鸣岐便郑重的道:“表妹,你放心,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折夕岚笑起来,“好啊。” 班鸣岐就放心一些,但也没有完全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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