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対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対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対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対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