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在袖中攥紧了手,很快别过头去,怕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却又随后露出微笑,那笑最初仓促,后来慢慢自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语气轻松道:“陆大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当初是怎样的风采,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任何人见到都会喜欢的,更何况我那时才从村里出来,未见世面,情窦初开,怎会抵得住? “到后来真正相处了,我也长大了一些,才知道自己当时不过是个小女孩的心思……就像小的时候觉得糖葫芦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想吃一辈子,长大了才发现太甜,再也吃不下。陆大人,七年……不,八年了,当时我才十六,现在我已二十四了,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爱你了。 陆璘踉跄一下,狼狈地伸手扶住身旁椅子稳住身形,红了眼角看向她。 她已看着门外,没有偏过头来看他。 似乎已不愿再看他一眼。 许久,他才乞求道:“那你现在……不喜欢我什么?或许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呢?或许你再多同我相处多一些?” 他又带了几分急切:“也许有些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也可以改呢?就像,也有糖葫芦不那么甜是不是?” 他说着,一瞬不瞬看着她,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丝希望。 施菀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明明等了三年,她用三年的时间来绝望,用四年的时间来忘记,不去需要他,而他现在却来告诉她他喜欢她。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等他的施菀了。 “祝陆大人步步高升,达成所愿;它日回京后与家人团聚,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说完,朝他施一礼,随后头也不回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寒冬里。 耳边还回荡着她刚的话,她祝他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竟祝他姻缘美满…… 他凄怆地苦笑,心中涌起无尽的痛楚。她怎么能和他说如此残忍的话,她就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他吗?
第90章 天越发冷起来,到年前几天,杏林馆中伙计学徒便一一回家,彭掌柜家就在县城,与施菀和另两个伙计一同守到年前一天,药铺便歇业打烊了,所有人都回去过除夕。 这个除夕,在江陵府的丰家父子竟然都没回来,而是派了人过来将家中的丰夫人接去江陵府了。 城中已有消息传来,说新来的知县要走了,下一任知县也不知是谁。 因为徐家、杨柳店的案子和瘟疫,以及平日各项政令和判决公正的官司,城中百姓都道走了青天老爷,却不知会来个什么样的官。 听到这些消息时,施菀正收到施家村人带的口信,是三婶托付递来的,让她年三十的晚上回村里吃饭。 每一年三婶都会让她过去吃饭,她笑着答应了,与带信人道谢。 过年那一天,她乘船回村。 船夫说:“下午就最后一趟了,年后三天我都不出来啦,小娘子知道的吧?” 施菀点头:“知道的,下午我会准点过来的。” 寻常人家总在吃过年夜饭后烤火、守岁,再穷苦的人家这一晚都会燃一整夜的灯,保证家中灯火通明,祈祷来年平安顺遂,所以饭吃得晚。但三婶家因为会接她去吃饭,而她又要乘船回县城,所以总会早一些开饭。 三婶一家也曾留过她,让她就住他们家,留在村里别回县城,但她拒绝了。 虽有亲情在,但那毕竟是人家家里,留在那里她自己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 在三婶家吃过年饭,回县城时船上只有她一人。 再到城里,所有商铺都关门了,所有人都回了家,天昏昏暗暗,北风呼啸,一片片飘起雪来。 朔风阵阵,雪越下越大,她先去了药铺,检查门窗都已关好,药材收拾妥当,便又回了雨衫巷的小院。 这里已在前一天收拾干净,她也在上午找霍大娘家儿子帮忙贴好了对联和门神,然后将两只大红的灯笼用撑杆挂上了院门两旁,这才关上门,回了屋中。 外面已是一片黑夜茫茫,雪越下越大,傍晚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渐渐消停了,隔壁隐隐传来霍大娘家小孙子的跑叫声,她坐在房中桌前,无心翻看医书,只是看着面前的烛火发呆。 枇杷已经十七了,这一趟回去,家中要安排给她说亲了吧。 至于严峻,原本他家中就给他介绍好了坐诊的药铺,他拖了这么久,明年想必是拖不下去了。 还有丰子奕,他爹丰永年看着和气,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安了心将儿子带去江陵府,就必定会将他按在那里,说不准,已经在为他说亲了。丰子奕虽也执拗,却显然不会是他爹的对手。 还有陆璘……他也要走了。 所有人都会走,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归宿。 她坐在窗边,静静听雪落的声音。 夜一点一点过去,房中一点一点变冷。兴许是碳盆里的碳烧完了,她起身去看,却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 但这个时候,显然也不会有人寻到这儿来找她看病。 她以为是听错,又拣了一会儿碳,发现那敲门声还没停。 起身去将房门打开,院门外果然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的确是有人敲门,而且不是急敲,也不是普通农人的拍门,而是那种克制有礼的轻敲。 她将房门带上,走到院门后问:“谁?” “……是我,我见你屋中灯燃着,所以……” 竟是陆璘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 施菀开了门,陆璘很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长喜买了个走马灯回来,还算好看,我想你也许喜欢,想拿来你看看,但今夜风太大,灯不好拿,便没拿来,想问问你,若是得闲,可以去看看。待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漫天飞雪,北风凛凛,地上已铺了满地的白,陆璘站在门外,身形伟岸,月白色斗篷上层层雪花,他看着她,目光柔情而深遂。 她不知自己迟疑了多久,心中那阵恍然又来自何处,只是在转身拿了斗篷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答应了他。 可是理智上讲,她并不应该答应的…… 因为这晚来的理智,她转身锁门的动作不由顿了顿,但还是将锁按进了锁洞。 她忘了带伞,陆璘倒是带了,撑起伞,将伞替她遮住风雪。 今晚不见星月,但有两旁房屋照出的灯光,以及满地明晃晃的白雪。 陆璘说:“我以为你会在你三婶家。” “只是去吃过饭,下午就回来了。”她回答。 一阵沉默后,她主动问:“城里也有人说大人要走了,是调令已经下来了吗?” “是……所以在县衙门前张贴了告示。” “应该是右迁回京城吧?” “嗯。” 施菀露出轻轻的一丝笑,说道:“恭喜大人。” 陆璘没有说话。 前不久她才恭喜过他,用着另一种平淡却事不关己的语气,今天的语气更真诚一些。 不管怎样,他要走了。若无意外,他不会再回来,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去京城。 所以从今以后,即是永别吧。 到陆璘的院子,他领她从后门进去,踏过院中小径,里面同样每间屋子都亮着灯光,却不见一个人,只有前边的厢房里隐隐传来长喜和石全的声音。 陆璘说:“其他人是安陆本地的长工,给他们放假了,长喜和石全在那里赌骰子。” 施菀这才意识到,今晚他也是一个人。 他会去找她,也是因为想到她今晚是一个人吧。 进入他房中,果然在次间书桌上看到他说的那只走马灯,做得大又精美,透明的纸糊灯罩内,烛光缓缓燃着,三个孩童、两个仕女在追着蝴蝶,影子转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让这屋里多了几分热闹气,仿佛已能听到欢声笑语。 碳火将房中烧得暖暖的,窗台边摆着一盆腊梅盆栽,隐隐有清香弥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了一幅年画,是喜鹊登梅,喜庆又雅致。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他来了,因为孤独。 这样清冷孤寂的夜晚,他出现在她门外,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缕阳光,让她忍不住去追逐。 他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放上坐垫,让她先坐。 施菀站了片刻,解下斗篷在那椅子上坐下,陆璘提起炉子上的热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 施菀捧着茶,看面前的灯影,陆璘坐到她对面,看她一会儿,又怕自己太过压迫人,便很快将目光挪开。 随后他问:“你要吃些点心么?” 施菀摇摇头。 “那……”他看了看一旁的围棋棋盒,又想起她并不一定会下棋。 最后终是无奈道:“若是丰子奕,一定能让你开心一些。” 施菀笑道:“若是他,只怕已经去和长喜他们摇骰子了,他是个中好手,自称若非被家业拖累,定能排安陆名赌榜上前十。” 陆璘也笑了起来,问她:“那你会么?或者……我去找长喜要一副双陆棋来?” 施菀也摇头:“那个我也不会,我恐怕只会个……五子棋。” “这个正好我也会,至少比双陆强一些,我们来下五子棋吧。”陆璘说着,拿了围棋棋盘来,将黑棋给她,让她执先。 施菀小时候没事便和爷爷或是隔壁翠儿一起下五子棋,虽然多年没碰,但这东西简单,如今再次玩,也十分熟悉。 她知道陆璘善读书,脑子是极好的,所以一开始和他下棋还战战兢兢,怕输得太惨,等下了几步才发现他也是普通人水平,似乎和她差不多,甚至弱一些。 这下她便放下心来,认真与他下,没想到第一局就赢了。 施菀开心不已,说道:“早知我赢,应该赌点什么。” “是么,你要赌什么?”陆璘问。 施菀想了想,摇头:“没想好,等我想一想,说不定下一局就想到了。” 于是两人再玩下一局,施菀险赢。 一直赢,她觉得不赌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自己这棋技,便说道:“赌唱曲吧,你随便唱个什么。” 陆璘无奈笑,商量道:“要不然我们就直接赌钱?” 施菀很快拒绝:“你有钱,我穷,赌钱做什么,就赌唱小曲。” 陆璘轻咳了一声,想了半天,唱了两句《十五从军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是寻常的调子,因他向来就是一本正经温文尔雅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不擅唱曲,事实他也确实不擅长,但他声音清朗如山谷幽泉,生疏地唱出几句来,竟还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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