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揽蹙起眉,想起令二叔自我流放的那件错事,莫非和裴砚昭有关? 那件错事是几个人一起做的,包括沈邱。而裴砚昭被沈邱收养,确实有可能。 可二叔还说此番冯嘉幼遭遇的危机与那件错事有关,又不像裴砚昭。 谢揽并不是很擅长动脑子分析,却答应过二叔不能透露给冯嘉幼,心中烦闷得很。 原本他是站在二叔这边的,只顾着心疼二叔好端端一个探花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完冯嘉幼这些年的经历,他转了心思,二叔这哪里是自我流放,分明是在逃避责任。 但凡换个人谢揽都得当面骂一声懦夫。 还有裴砚昭,亏得谢揽之前将他视为一个好对手,颇为重视,他也配! 攥起的拳头弹了下桌面,已是极为收敛,案上的石砚依然被震了起来。 “哐当”落下时,冯嘉幼眼皮儿一跳。 先前的气恼暂消,小心翼翼打量他,放软了声音:“谢郎……” “你别这样。”比起冯嘉幼时常戏弄他,谢揽更不喜欢她这幅小心讨好的模样。 拜过天地没有假夫妻,谢揽脑子一热,从椅子上站起身,站得似棵松柏。 而他起身时似有一股压力袭来,迫使坐在对面的冯嘉幼微微后仰,恰好仰头看向他。 “我不怕,你也不必怕。”谢揽目光真挚,“我上次说的话作数,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定会护你周全,风雪下我做你的伞,刀锋前我当你的盾,再高的槛,踏着我的血肉也会送你安稳跨过去,若再让你感受到从前的怕,那便是我谢揽无能。” 冯嘉幼屏住呼吸,一时间竟忘了眨眼。 上次在马车上,他说会挡在她身前时,她没太在意,觉着只是随口一说。 可今夜洞房花烛,他穿这一身大红喜服,在她面前如此郑重其事,她会当真的。 但她能当真么? 冯嘉幼不怀疑他的真诚,但她最喜欢咬文爵字,听出他这话是有前提的:在她身边的时候。 他内心有盘算过离开她。 听男人说话得学会挖掘其深意。 冯嘉幼呵了口气,拿眼斜他:“你说的这些,都不知是不是和她也说过。” “她?”谢揽凝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不想再惹她不开心,决定实话实说,“哪有什么她。比起你,我简单得多。” 从小谢朝宁就防着他分心不练功,除了姚三娘,没几个异性能靠近他十步之内。 就连送他的那只秃鹫都是公的。 成年后谢揽的确遇过几个追着他跑的女人,但他整天忙着打北戎,通西域,壮大他们十八寨。但凡有点时间都用来约人决斗,哪有心思去风花雪月。 也就是在京城里闲的。 “哦?”冯嘉幼指着他的脸,“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这病根的?” “是松烟拿给我的药。”谢揽怕她不信,从袖子里将药瓶取出来,亮给她看,还与她讲了讲用途。 冯嘉幼得知真相,心中更气恼,她起身一拍案台怒道:“谢揽!” 那方砚台又被震地跳起来,这次轮到谢揽眼皮儿一跳。 通常他爹喊他大名,还拍桌子,他就离挨打不远了。 冯嘉幼指着他恨恨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脏东西吗?宁愿吃这种自损的药,也要将我推开?” 即使她已经许久不曾动过嫁人的念头,但有几个姑娘没悄悄幻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竟遭他这样嫌弃! 谢揽有苦说不出,伸手示意她冷静:“你听我解释……” 冯嘉幼打断:“是听你狡辩吧?” 两人隔着案台对峙,她只恨自己胳膊不够长,不然肯定要给他一巴掌! 心酸委屈,她转身往内室走,边走边扯头上的金冠,发髻散开,黑发铺了下来:“你若真瞧不上我,那咱们趁早和离,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谢揽见她似乎攥起袖子擦眼泪,心头一紧,绕过案台追上去:“我哪里会看不上你?” 起初觉得冯嘉幼过于功利,是不太喜欢。 但慢慢想通了,落在她的处境上,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以她的本事,若非中原对女子这般苛刻,犯得着来依附他? 谢揽是可以率性而为,却也明白这世上不是谁都如他一般幸运,拥有率性的本钱。 冯嘉幼如今正是在努力去挣这份本钱,有什么错? 可她努力错了方向,而他又不好明说。 谢揽看着冯嘉幼坐回床边,侧身趴在摞了几层的厚锦被上。 他来到床边劝:“我是怕你会看不上我,因为我不可能达到你的期望,怕你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冯嘉幼仍埋着脸,声音瓮瓮的:“今早上我说的话,你是聋了?还是你小瞧我,不信我会是个好妻子,可以陪你高山低谷?” 他正要说话,冯嘉幼刷地抬起手臂指向外间。 谢揽知道是叫他滚,不由脱口而出:“没有高山低谷,只有黄沙戈壁,你行不行?” 正郁气的冯嘉幼微微楞,以为他意有所指,却猜不出具体指什么。 她从棉被里抬起头看向他,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谢揽觉得再被她逼一逼,自己就要露馅了,几经犹豫说道:“仕途上的风险,你以为只是在京城里起起伏伏?我打个比方,万一哪天我被贬去边境,是一个恶劣之地……那里你有钱也无处花,都是最原始的以物换物,水比金子贵,食物就那么几样,出门还时常遭遇足以将你卷走的风暴,你确定不会厌烦,不会熬不住死在那里?” 那可是大魏一百多年来的流放地。 也是大魏最偏远最恶劣最残酷的流放地。 即使如今在他们努力下颇为繁荣,也不是她这种娇生惯养的京城贵族小姐可以承受的。 “你指的是威远道?”冯嘉幼想起程令纾在那里戍边三年,的确是黑瘦了一些,远不如从前水灵了。 谢揽不敢说太多:“我随便打个比方。” 威远道距离他们黑水城十八寨,还相隔着三百多里荒无人烟的沙海。 冯嘉幼坐直身子,拧起眉头,谢揽此话当真问住她了。 自出生起她从未离开过京城地界,有些想象不出他口中的生活。 谢揽垂目凝视她思索的模样,私心里很想知道她的答案,若她依然坚决,或许往后…… 可冯嘉幼迟迟不语,眉间的焦虑越来越重,谢揽笑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你看,其实你根本就没做好准备,不如再仔细想想。” “我见识少,没准备又如何?”冯嘉幼突地开口质问,“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的承诺,说会做我的伞,当我的盾,拿命护我周全?难道你承诺的范围只在京城内,离开京城就不作数了?我去了那里喝不到水,吃不上饭,被风暴卷走,你在做什么?站在旁边瞪大眼睛干干看着吗?” 谢揽被她问的愣住:“我……” “我会不会厌烦不清楚,但若因此熬死了,只证明你无能。”冯嘉幼险些被他的思路带着走,冷哼,“没有做好准备的分明是你,自己先去想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护住我吧!” 她牙尖嘴利的反击完,便不再理会他。 过一会儿竟听见谢揽笑了,她狐疑抬头,见他像是真想通了什么,眉宇舒展,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放松不少。 冯嘉幼费解。 折腾许久,红烛已经燃了一半,谢揽转个身挨着她坐下,又低低笑一声。 冯嘉幼瘆得慌:“你笑什么?” 她看不透他,总觉得他有许多面,一会儿神秘莫测,一会儿简单粗暴,而此时他似乎又流露出了自己的另一面,都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谢揽笑意不减:“笑我有福气,娶了位能言善辩的娇妻。” “你才知道?”冯嘉幼从小到大与人争辩道理罕有败绩,现今御史台那位声名鹊起的薛言官少年时都曾被她气到说不出话。 “你同样很有福气,因为我也不差。” 冯嘉幼瞪他一眼。 “我说真的。”谢揽很想将自己那些战绩摆出来给她瞧,如今整个西北没有比他十八寨少寨主名号更响亮的,他爹都比不过。 “确实不差。”冯嘉幼说,“新婚夜吃这种药助兴的,谢郎你怕是独一份呢。” 谢揽:“……” 嘲笑归嘲笑,冯嘉幼总算是不恼了。 谢揽却收敛笑意:“我其实是有难言之隐,暂时不能告诉你。” 难言之隐? 冯嘉幼的视线下意识从他脸上往下移。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揽难堪起身,背对她讪讪道,“总之,你给我一些时间。” 他需要写封家书,让谢临溪带回北地去给谢朝宁,说明他在中原成了亲。 不管他爹会有什么反应,只要知悉此事,婚事在他心中才真算数,因为这是北地嫁娶的规矩。 谢揽本也不是个喜欢思谋太多的性格,心中暗下决定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正如二叔说的,往后的事情谁知道。 “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他说着从内室去到外间,重新坐回到案台后。 冯嘉幼起身走到屏风边,扶着边框远远看谢揽提笔写字。 她隐隐有种感觉,谢揽似乎放下了一些心防,不再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就没有必要非得逼他就范,冯嘉幼自己也不喜欢强扭的瓜,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渴。 只是先前他那模糊不清的态度令她不安罢了。 …… 这一夜冯嘉幼睡的格外安稳,都不知何时睡着的。 醒来时谢揽还穿着婚服趴在案台上,枕着手臂休息,冯嘉幼不清楚他打算持续多久,瞧着挺可怜,想着要不要摆张睡榻进来。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闪过一瞬,立刻被她否决。 谢揽早就醒了,从臂弯里抬头,见她只穿着薄薄中衣,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在心中适应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要去给……母亲请安?” “不用。”冯嘉幼示意他去内室换件衣裳,“我得喊珊瑚她们进来梳洗,你这样让人瞧见,又要说闲话。” 谢揽连忙起身,去到内室侧边一连打开好几个紫檀衣柜,才看到男子的衣饰。 是冯嘉幼从松烟处拿了他的旧衣服,吩咐衣坊比着做的,估摸着有十几套,都是时下京城贵公子中最流行的。 谢揽看到这些精美的轻裘缓带,脑仁一阵痛,又不好拂她的心意,随便抓了一件出来穿。 “我来帮你吧。”冯嘉幼见他穿好竹叶青色的长袍后,手里拿着两条腰带比较长短有些无措的模样,走过去接入手中,“要这样交叉着穿过来。" 谢揽本想展开双臂当个稻草人,由着她摆弄,却在她一双手摸到自己后腰时打了个激灵,将腰带抢回来:“我还是学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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