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看到李河,连忙招了招手,絮絮叨叨道:“来,小李,帮我喂个鸡,我这腿啊又开始疼了。” 说完,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三人身上,视线在沈时砚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那衣袍料子,银冠玉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郎君。 李河看了一眼沈时砚,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走过去接过编筐。 “婶子,这三位是开封府衙的贵人,来问问您关于昨晚修内司的大火。” 一听是官差,老妇连忙要跪地行礼,被沈时砚叫住。 他温和地笑笑,解释只是一些简单的问话。 看这贵人面善,又是一副好脾气,老妇倒没那么紧张了,她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大致和李河说的一般无二。 忙活半天,眨眼间到了晌午。楚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拉着沈时砚和顾九去了一家藏在深巷里的食店吃拨霞供。 店家和楚安熟稔,见他带人来,便直接领着人去了后院。食店伙计手脚麻利地架上铁锅,燃上干柴。 伙计往锅里倒入提前熬制的浓汤,用铁勺慢慢搅动,汤汁的鲜美浓香随着不断升起的腾腾白雾弥漫在空气中。 待汤汁汩汩冒泡,再将腌制好的兔肉放入铁锅,鲜美的肉片在热汤中起起伏伏,颜色逐渐由深变浅,似乎是把汤汁的精华全部吸浓缩进肉纹里。最后再配以提前调好的蘸料,吃得人全身暖意融融。 三人围坐在铁锅旁,烤着火,一边尝着美味,一边聊起案情。 “目前这案件算是解决了,”楚安感慨道,“没想到这般容易,比上个无头女尸案可迅速多了。” 沈时砚却轻轻摇头:“不是王常景。” 楚安手一抖,正要送进嘴里的肉片掉入碗中,他困惑道:“李氏的遗书不就是铁证吗?不然,王爷你把他关进牢狱做什么?” “谁说我把他关起来了,”沈时砚笑了笑,“我只是让他暂居府衙。” 楚安没明白:“......这两者有差别吗?” “差别可大了,”顾九放下筷子,解释道,“那封遗书大概是假的。” 说罢,顾九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又让楚安把李氏留下的遗书拿出来,放在一起。 她问:“楚将军可看出什么不同了?” 楚安仔细端详一番,慢吞吞道:“内容不同......可这字迹是一样的啊,难不成是凶手刻意模仿了李氏的字?” “有可能。” 顾九话锋又一转:“但也有可能这是凶手胁迫李氏所写。” 她手里拿的是今日从李氏账本上撕下的其中一页,上面记录了些日常花销。纸页上寥寥十几个字,却有将近一半的错字。 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画蛇添足的。 顾九指着那些错字,又指了指遗书,言简意赅:“从李氏的账本来看,她应该不怎么识字。可这封遗书上,却无一处错误,无一处涂抹更改,岂非怪哉?” 楚安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顾九笑了笑,继续道:“不光如此,还有一处疑点。” “什么什么?”楚安不自觉地凑近顾九,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九张了张唇,正要说话,却听沈时砚忽然开口:“身高。” 顾九愣了下,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正巧和他投来的视线相撞。 沈时砚抿唇,露出一抹淡笑。 楚安立马挪动木凳,往沈时砚那边靠去:“王爷也知道?” 顾九眉梢一挑,忍不住在心中笑道,沈时砚这是与她争风头吗? 沈时砚道:“李氏偏矮,约在四点五尺往下,吊绳尾端离地约六尺有余,她用来自缢的木凳约一尺,而我观李氏是个小脚,脚长最多不超过七寸。” “也就是说,假如李氏想要自缢,脚踩那个木凳以便吊绳勒住脖子,是有些困难的。” 楚安抚掌:“对啊,正常情况下谁上吊还给自己增加难度呢。” 末了,他既羡慕又惊叹地看了看沈时砚和顾九,道:“你们两人的眼睛里长了官尺吧。” 顾九摸了摸鼻子,担不起这个称赞:“我倒没王爷这般估量,只是凭感觉目测出这个高度有些奇怪。” 楚安道:“所以说李氏很有可能是被人勒死之后再吊上去的。” “没错,”顾九点头,“这凶手了解修内司的值守,知道邵贾和王常景发生过冲突,又清楚王常景和李氏的私情,以此来看,可以肯定是熟人作案了。” 楚安摸了摸下巴:“修内司内部的人?” “这个不好说。”顾九道。 几人吃饱喝足后,回了府衙,准备问王常景一些话。刚下马车,就看到流衡从大门里急匆匆地跑出。 “王爷,高太师来了,要带走高世恒。”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庞眉白发的老人迈出开封府衙的门槛,身后方跟着灰头土脸的高世恒和悠然自得的高方清。 迟一步赶来的官差急得满脑门汗,望见沈时砚来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宁王。”高太师笑了笑,并未行礼。 沈时砚的视线掠过高世恒,眉眼平静:“高太师这是做什么?未经本王允许,带走狱中囚犯,是不是不合规矩?” 高太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几声,捋着胡子,微微眯眼:“规矩?” 高太师几步走到沈时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颜正守了几十年的规矩,下场如何?他怎么死的,怎么家破人亡的,宁王不清楚?窃私宫妃,呵。” 顾九在旁边听得心下一惊。 颜正?那不是胭脂姑娘的父亲吗? 高太师冷笑两声,抬步要走,流衡一把拔出佩剑,挡住高家祖孙三人的去路。 顾九在心底为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捏了一把冷汗。 沈时砚语气淡漠:“高世恒涉及绑架,按律该罚,他现在不能走。” 高太师却道:“这事是我孙身边的奴才一人所为,我已把他给宁王留下,宁王尽可以按规矩办事,该打打,该杀杀。” “对,差点忘了,宁王最看重证据,”高太师道,“放心,那奴才已经认罪,只差在供词上画押。” 高太师转眸看了眼拦在身前的流衡,忽地一笑,意味不明地看向沈时砚:“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先皇留给宁王的死士吧。先皇如此厚爱宁王,实在惹人羡慕。” 顾九皱了下眉。 这人最终没能拦下,高太师带着高方清和高世恒上了马车。 临放下车帷之际,高方清忽然冲顾九眨眼,悠悠一笑:“顾娘子,再会。” 顾九落下眼睫,隔着眼皮,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高太师走后,沈时砚面上仍是一片淡然,只是眼底多了些不可察觉的冷意。 顾九刻意放缓步伐落在后面,忍不住悄咪咪地问楚安关于王爷和颜正的事。 楚安想起了那天晚上沈时砚在坟岗说的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别听那糟老头子瞎说,颜正是咎由自取,他身为起居郎,却借职责之便偷摸和宫妃有染。哪怕是此案有疑,也攀扯不到王爷身上。颜家获罪时,王爷正在千里之外的惠州。” 说起这事,顾九想起了之前在樊楼的一幕。 “笑话,他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七年前我姑姑能让他滚去惠州,如今亦可。” 顾九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沈时砚挺拔如松的背影,问道:“王爷究竟是为何离京南下?真的如高世恒所说的那般?” 楚安磨了磨后槽牙,道:“那没脑子的蠢货净会胡扯,王爷他是自己要离开汴京的,姓氏也是他自己要求改的。” 顾九愣了:“为何?” 楚安沉默一霎,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王爷是和先皇吵了一架,然后才有了后面的事。”
第24章 骨瓷 “可偏偏老天无眼,净挑好人欺负。” 沈时砚并未往西狱的方向去,而是去了供值守官差留宿的房间。直到房门打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楚安心中的疑惑这才消散。 原来王爷当时没开玩笑,他真的没把王常景关在西狱,而是留宿于府衙。 门一开,王常景便激动地扑了过来,几个时辰不见,模样却像是老了几岁,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沧桑憔悴。 “王爷,王爷您断案如神,定是知道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王常景跪在沈时砚脚边,老泪纵横,“求王爷明察!” 楚安上前把人拉起来,无奈道:“王总领,你先起来,王爷有话问你。” “好好好,”王常景用衣袖擦净脸上的汗泪,“王爷尽管问,下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时砚问道:“昨夜你从东侧门离开时,确定被李河撞见了?” “确定!”王常景斩钉截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定是那小子放火烧的阁楼,他约是故意在从东侧门那藏着,等大火吸引人来,他好假装成刚到修内司的模样!” “你可确定?”沈时砚语气沉了沉,再次重复。 王常景被沈时砚这变化吓得一哆嗦,还是重重点头:“李河哪怕是没认出来下官,也不应该说未在东侧门碰见任何人,他定是撒谎。” “王总领,”楚安挠了挠下巴,叹了口气,“您这嘴还硬呢?究竟是谁撒谎?昨晚阁楼走水时,李河正在给他东家修屋顶,他这可是有人证的,确定是大火发生后,李河才赶过去。” 王常景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不可能啊......不可能,下官没撒谎,就是李河,下官和李氏两个大活人,他怎会看不见......” 顾九抿抿唇,开口道:“王总领,我们现已确认李氏那封遗书有疑,她不是自缢,而是他杀,这目的就是为了嫁祸在你身上。” 顿了顿,她语重心长道:“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给你洗脱嫌疑?” 王常景嘴唇蠕动着,浑浊的双目有些迷惘:“可......下官真的没说谎......” 一时间,空气陷入沉默。 话已至此,王常景却仍坚持这番说辞,总不能昨晚他和李氏撞见的人是鬼吧。 静了片刻,沈时砚话锋一转,换了一个问题:“王总领,都有谁知晓你和李氏有私情这事?” 王常景回了回神,慢吞吞道:“王爷,这种事自然是要藏着掖着,应是无人知晓......不过,之前有次李氏从修内司离开时,被邵副使撞见了,但具体下官也不清楚他是否猜到了。” 王常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补充一句:“李河肯定是知道,昨晚他——” “好好好,”楚安算是被王常景的坚持折服了,他无奈道,“那你今日说李河曾和邵副使起过争执,你可知因何?” 王常景摇头:“下官当时和张监督只是经过,恰好看见邵副使大发雷霆,还摔了一件瓷器,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你好大的胆子’,其余的下官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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