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胥看着甄迢,荔知也看着甄迢。 两个膝盖被敲了个遍,什么事也没发生。 甄迢的脸色越来越沉。 “甄长解,我的腿怎么了”谢兰胥问。 “……殿下,卑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待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吧。”甄迢避开谢兰胥的目光。 甄迢下车后,让荔知继续留在车上照料行动不便的谢兰胥。 其实甄迢的脸色,敲的那许多下膝盖,已经让荔知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谢兰胥下身风瘫了。 她相信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谢兰胥和她有一样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确诊前,谁都没有把那一句话说出来。 傍晚时分,甄迢带着一个不会说官话的赤脚大夫回到马车。赤脚大夫拿出一包满是银针的针包,用手指那么长的银针刺入谢兰胥膝盖附近的穴位。 这幅画面冲击太过强烈,就连荔知也感觉自己的膝盖处隐隐作痛起来。 大夫看着谢兰胥,比划道:“有感觉吗” 谢兰胥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壁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穴位,谢兰胥依然没有感觉。 终于,那条插满银针的针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来。大夫摇了摇头,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 “……在下只能猜测这是温病留下的后遗症。” “能治好吗”谢兰胥当着荔知和甄迢的面问。 大夫神色为难,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话。看得出来,他对谢兰胥双腿的恢复并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车后,荔知仍留在车上。 她正在思考说什么话来安慰谢兰胥,后者忽然说:“我想如厕。” “什么” 荔知愣住了。 谢兰胥转过头,视线从虚空移到荔知脸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如厕。” 荔知终于回过神来,他双腿无法动弹,又两日两夜没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极限,恐怕谢兰胥也不会找她开这个口。 荔知心知他内心的尴尬和羞辱,悄悄下车转述甄迢,让甄迢背着谢兰胥去了林中。 谢兰胥再回来时,周身气息更加冰冷,对留在车上的荔知,他没有驱赶也没有搭话,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目光始终怔怔地望着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她能够想象谢兰胥刚刚下车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种失去尊严的痛苦。 真正的天之骄子,在失去一切后,连自己的双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确确实实地对此刻失魂落魄的谢兰胥生出一丝同情。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乡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等到了鸣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来为殿下医治。”她试着说些什么来宽慰谢兰胥,但她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她更怕——谢兰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话语里的怜悯。 “……若是治不好呢”谢兰胥用游魂一般的声音说。 “若是治不好——”荔知顿了顿,“民女愿做殿下的双腿。” “你”谢兰胥终于把视线落在荔知脸上。 “民女听说有出神入化的木匠会打造一种带轮子的椅子,这样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后边推着,一样可以到各个地方。等到了鸣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让殿下坐在轮椅上,推着殿下去寻访各地名医治腿。” “……流放之人没有赦免不能离开流放地。” “那我就凑钱请大夫来鸣月塔给殿下看病。”荔知认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会放弃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放弃是在等什么”谢兰胥皱起眉头,“我已经形同废人,连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鸣月塔都不能保证——” “民女能保证。”荔知说。 她看着谢兰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会活一日。” 她说: “而民女——是一定会活着抵达鸣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失去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民女都会在殿下身后。” 荔知字字肺腑,谢兰胥被她眼中的真诚打动,神色中出现一丝罕见的茫然。 “……为什么”他问。 “因为倾慕。” “我已经听过了。” “殿下听过,可是却没有相信过。”荔知说,“所以殿下无法释怀,因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谢兰胥无法否认荔知的话。 她的理由显然荒诞,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说是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个靠山,或者日后有个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随着他双腿的风瘫,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了。 她的态度却依然没有变化。 “即使我永远站不起来,你也不会改变心意吗”谢兰胥问。 “若有一句谎话,民女愿天打雷劈。” “……好。”谢兰胥说,“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等我一会。” 荔知想起什么,从条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绿色糊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殿下养好身体,以后才有力气去治腿。”荔知说,“这是民女趁煮药时煮的野菜羹,虽然没有荤腥,但也比光吃干粮好得多。”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为他是对这碗野菜羹抱有怀疑,正要当着他的面先尝一口,谢兰胥已经接了过去,不急不缓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虽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个滋味儿。荔知看着谢兰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为掩饰得挺好,直到谢兰胥递还还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罢。”谢兰胥说,“既然要照顾我,那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她推拒不过,用同一个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粘碗的叶片都没有留下。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以后你分到的口粮最好也不要入口了。”谢兰胥说。 “殿下怀疑有人下毒” “不是怀疑。”谢兰胥说得笃定。 以他的机敏和多疑,荔知并不意外他提早识破敌人的诡计。 “口粮里的儿澹毒、饮水中的金刚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谢兰胥说,“还有无数充当眼线的役人,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哪方势力,但我知道,京中有无数人盼着我死。” 荔知能料到谢兰胥处境艰难,但如此艰难还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后悔了”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从那双沉静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将碗勺放下,提起盖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会后悔一生。”荔知说。
第14章 夜深人静,几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正在释放最后的热气。 值守的役人坐在石头上,用手撑着下巴小睡。流人中有的辗转反侧,有的鼾声大作,荔知坐在远离篝火的营地边缘,正借着月光聚精会神捣鼓什么。马车静静伫立在身后,为她挡去夜幕下的寒风。 汗水从额头滑落,荔知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心满意足地看着忙活一夜的成果: 由无数粗枝和藤蔓编织而成的简易木橇。 有这个木橇,谢兰胥就不必依靠役人背来背去也能活动。 她还拆了自己唯一的手帕,用棉线加固木橇上的拉绳。手帕只有那么大,荔知为了每条棉线都用在刀刃上,简直绞尽脑汁。 谢兰胥看见她千辛万苦打造的“豪车”陷入沉默。 架不住她的热情,谢兰胥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上了车。他大概是
第一回 坐紧贴地面的“车”,整个上身都僵得一动不动。 荔知双手抓着拉绳,咬牙使劲儿,木橇载着谢兰胥缓缓走了一步。 谢兰胥还没习惯木橇的存在,荔知发力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了木橇边缘,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殿下什么都不怕,却怕坐木橇”荔知被他如临大敌的神情逗笑。 “我不怕坐木橇,我怕坐你拉的木橇。”谢兰胥不咸不淡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等我多拉几次熟练就好了。”荔知笑眯眯地说完,才意识到在谢兰胥面前说“我”是失礼的。 “殿下,民女……” 荔知补救的话未说完,谢兰胥就打断她道: “你我如今还需要讲究那些虚礼吗” 这倒也是。 荔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殿下今后也别叫我荔姑娘了,直呼其名便好。” 正在这时,不远处响起甄迢的吆喝声。 流人们又要准备上路了。 “我去叫人来帮忙,殿下稍等。” 荔知叫来附近的一名短解,帮着将谢兰胥抬上马车。那张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木橇,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厢。 没过一会,一名短解坐上车头,驾车走向前方。 托谢兰胥的福,荔知不用再跋山涉水,不少流人因此对她横眉怒目,认为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法讨好了甄长解和皇孙。 荔知对外界的流言蜚语毫无关心。 为了给自己和谢兰胥找点能够安心吃下肚的东西,她已经费尽苦心。 朱氏还是时不时找她勒索干粮,荔知看在两个半大的弟弟妹妹的份上,总是将不那么容易被动手脚的干粮让给朱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从一开始的卯足了劲蛮拉木橇,到后来知道用什么角度和姿势最省力气,在风清丽日的时候,她不顾他人异样目光,拉着谢兰胥在附近遛弯散心。 在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飘着飞扬的雪花。越是山岭,越是有厚厚的积雪,一脚下去雪可漫过流人的膝盖。这种时候,她和谢兰胥只能留在车上。 尽管木格窗挡住了寒风,雪花依然可以从锦帘的缝隙里飘进。 车厢内的气温比车外好不了多少,但她穿上了谢兰胥的大氅,在她冷得冲手心哈气的时候,谢兰胥会给她一个拳头大的铜手炉,里面装有仍有余温的灰烬。 每到夜幕落下,车外的流人都不敢放心闭眼。队伍中时常发生为一件破衣服,一口馊馒头打得你死我活的事。 在生存面前,人和野兽无异。 能够留在车上的荔知已经比旁人好上太多。 流人队伍的规模每个月都在缩小,有半路病死的,也有抵达目的地离开队伍的。 压抑和寂寥的空气沉甸甸压在流人上方,直到积雪消融,天气回暖,情况才逐渐好转。 三月初,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 荔知软磨硬泡下哄出谢兰胥到马车外透透气。她拖着木橇,带着谢兰胥在营地附近转悠。甄迢和其他役人已经习惯这个显眼的组合,只要不是离得太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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