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懂这道理。 不懂也好。 所以她总是笑着对妹妹说:“般般去玩吧,我想留下来再看会书。” 在妹妹伙同府中其他孩子一起上房揭瓦,爬墙逃学的时候,她乖巧地留在书房里,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学习着女红和舞乐。 为了不让妹妹入宫侍奉一个可以当她爷爷的男人,她拼命奔跑,往地狱的入口。 没关系的,反正你只要有书看就可以了。 她对自己说。 在哪里看不是看呢? 而妹妹,皇宫里没有蝴蝶。 麒麟在牢笼里是活不下去的。 妹妹贪玩,练舞时总是偷懒,以至于一次次从铜柱上落入水中。 她从不责怪。 当小麒麟一脸狼狈地从水中浮出,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时,她的心也像是快化了一样,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她们有一模一样的面孔,血管里流淌的是同样的血液。 妹妹幸福,她也就获得了幸福。 那时候,她的幸福这么简单。 十一岁后,父亲决定了入宫的人选。 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王氏开始带着她见人。 父亲希望她融入京都贵女的圈子,可她的生母只是奴隶出身的女子,要想赢得高门大户家嫡女的尊重,对她来说,很难,非常难。 但无论在外受了什么委屈,被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她回来之后,都只字不提。 “……考功郎中家的茶点很好吃,听说是江南那边请来的厨子。” “……母亲今日带我去的那户人家,听说得了什么妙方,夫人生了三次都是男胎。就连母亲也忍不住悄悄向那位夫人请教呢。” “他们家小姐人也很好,很热情地带我逛了她家的园子。” 每晚睡前,她都会轻拍着妹妹的身体,代替早逝的母亲给她讲一个新鲜的见闻。 真话,假话,到最后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到底是因为单纯爱护妹妹,还是将妹妹看作了另一个理想的自己,她也不明白。 她只知道,每晚睡前,床上那双因为期盼而闪闪发光的眸子,是她愿意用一生去呵护的宝藏。 她要拼尽全力,保护那眼中的光亮。 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般般也和姊姊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花园里捉迷藏,草丛里逮蟋蟀和蝴蝶……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我爱听。”她抱住软软的妹妹,闭上眼睛,“姊姊爱听,说说罢。” 在她的再三要求下,妹妹说起她在家中的小事。 都是很小的事情,但她却感到了幸福。 好像那斗蟋蟀,捉蝴蝶,和小伙伴们一起捣乱恶作剧的人就是自己。 她的另一个自己。 虽说父亲已经决定送她入宫争宠,但距离入宫的年纪,还有三四年。 她曾以为那很遥远。 于是她在看见凤王弛聘过京都官道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移开目光。 十一岁的少年郎张扬夺目,鲜衣怒马,引众人侧目。 她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开始只是好奇,想知道天子骄子是什么样的。一开始,她也如其他人一样,臆想着这样的人应该骄纵无比。 直到父亲第一次带她入宫向天子请安。 父亲的本意应是带她提前混个面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燕皇帝。燕皇英俊,温和,满头乌发,看上去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父亲似乎很高兴,但她却看出来了,天子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中,对她的平淡和冷漠。 对她来说,这样也好,于是她什么都没对父亲说。 请安后,天子留父亲密谈,令宫人带她在宫内四处走走。 阴差阳错,她和引路的宫女走散,迷失在迷宫般的宫道上。 偏偏天空中这时又落起了暴雨,当她终于找到躲雨的屋檐时,浑身上下已湿了一半。 十月的冷雨,冰凉刺骨。她蜷缩在屋檐下,忍不住向手心呵着暖气,因为大雨的关系,宫道上空无一人。 他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虽然大雨瓢泼,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在灰蒙蒙的秋雨中,依然如太阳张扬的少年。 他站在雨中,远远地看着屋檐下的她。 就像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一样,她的脸一定也隐没在了秋雨之中。 他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说了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跨足踏入雨中。而那小太监放下伞,急匆匆地朝她跑来,把伞往她手中一塞便又急忙向他的背影追去。 “哎,殿下!等等奴婢!” 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追入雨中,而凤王的背影,也渐渐消失不见。 只剩她呆呆地站在屋檐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中的雨伞还在往下滴水,那水好似滴入了她的心中,激起阵阵涟漪。 再也没有停止过。 之后,每当有人提起“凤王”,她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国子祭酒是王氏的外家,只是一场小型的家宴,也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人参加,原本王氏是不打算带她一起出门的,奈何父亲问起,王氏才不情不愿地带上了她。 王氏并不清楚,是她暗地里提醒了父亲。 因为她知道,国子祭酒的夫人是当朝宠妃怡贵妃出嫁前的闺中好友。此次寿宴,凤王很有可能会到场。 怀着小小的期待,她果然在寿宴上见到了凤王。 只是远远一眼,见他神采依旧,她便觉得满足。 后来,她听说凤王在寿宴上和人打了一架,不欢而散。 她虽然心中惊讶,但并不认为是他的错。 能够在大雨中毫不犹豫将伞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人,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发生争斗。 她听说了很多关于怡贵妃在宫中颐气指使的事情,但她相信,怡贵妃也不是那么坏。因为她养育出了那样的凤王。 再后来,他们相遇的时候越来越多。 她抓住每一个见到他的机会,在暗处默默地关注着他。 或许是她看得太多了,两人视线交接的情况也变多了。 她心中的涟漪越来越多,聚成徘徊不止的海浪。 当荔知将玉山最先开放的一支红梅插在她的桌前,她的心中不由生出小小的期望,如果天子对她无意,那么她是否就不必入宫了? 她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梦吗? 在那个梦中,她也获得了自己的幸福。 四月四日,她永远不能忘记那一日。 妹妹湿淋淋地在铜柱上跺脚,生气地叫喊再也不练舞了。 远处的回廊之中,传来一声趣味盎然的轻笑。而她回头寻找的时候,回廊上却又空无一人。 当天傍晚,她才得知私服的天子白日里到访过荔府。 一个月后,天子便颁布了南巡的旨意。 在伴驾的名单中,赫然有着中书令之女荔夏的名字。 父亲宣告的时候,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妹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她兴奋不已,接连几日都在为此准备。 漂亮的衣物,路上吃的蜜饯点心……她罕见地认真,仔仔细细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充满期待。 妹妹一无所知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是她让妹妹无忧无虑地成长,是她一直努力保留着妹妹眼中的天真。她必须肩负起这份责任,将这份保护贯彻到最后。 那天晚上,她欲言又止几次,终于将请求说出了口。 “般般,般般,姊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牵住妹妹的手,近乎恳求地望着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 “姊姊开口,当然可以。” “你不问我要拜托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妹妹不以为意地嬉笑道。 “我想求你,把这次伴驾南巡的机会让给我。” 荔知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做好了承受妹妹怒火的准备。 她那么期待的南巡,她却要从她手中抢走。 即便是因此被埋怨,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然而,妹妹根本没有犹豫。 “好呀。” 妹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眼中不仅没有怨怼,甚至就连一丝不快也没有。 她忍不住问道:“我要抢走你伴驾的机会,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傻姊姊,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妹妹紧紧握住她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因为她最初的谎言,妹妹始终认为她们是一体。 谎言说得多了,不光荔夏相信了,荔知也相信了。 她们是一体的。 所以,谁获得幸福,都无所谓。 自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应过人群中的那个目光。 即便他有心靠近,她也会寻找理由匆匆离场。 在不久后,她便踏上了南巡的路。 她用着和妹妹一样的脸,说着妹妹才会说的话,接过天子递来的铃铛,戴在了自己的脚上。 没关系,只要有一人获得幸福就可以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当她在深夜的海滩上,捡拾着孤零零的贝壳时,失魂落魄的凤王忽然出现。 “你姊姊……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她找到了理由安慰自己,可又该如何安慰凤王? 凤王看着“荔夏”的目光,少了些羞涩和悸动,不再徘徊闪躲,而是直直地看着她,迫切地希望她解答自己的疑问。 她从未想过,他们的第一次交谈,是她以荔夏的身份出现的时候。 她应该说些让他死心的话,不管什么都好。 她的理智是这样说的。 可出口的,却是五年之约。 她比任何一刻都要努力地扮演着妹妹,因为不想让他识破自己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拼命地笑着,频繁地摆动自己的脑袋,将婆娑的泪眼隐藏在闪耀的月光之下。 海浪多么温柔,知道用浪潮声来掩盖她声音里的颤抖。 回到京都之后,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连父亲也没有告诉。她知道,一旦父亲知情,便会迫不及待将妹妹推入火坑。 她害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引起妹妹的怀疑,在她抱着枕头过来要求一起睡的时候,第一次以她长大了为由,拒绝了她。 妹妹却像机灵的小麒麟一样,一头钻进了她的被子,从被子下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姊姊面前,我永远都长不大。”妹妹抱着她,小声嘟囔道。 妹妹的体温温暖了冷冰冰的她。 她忍不住也抱住了妹妹,像以往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身体。 “姊姊跟我讲一讲大海是什么样的吧?”妹妹抬起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大海……”她说,“大海非常温柔,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拍起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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