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茶室?” 她这才一脸欣喜地跟了上来。 真是个笨蛋中的笨蛋。 他在心里想。 没想到,这小小的一次善心,便让他惹上了大大的麻烦。 自那以后,静室的窗台上便常常出现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一支开得正好的梨花或海棠,有时候是两条研开之后香彻肌骨的狻猊墨。 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终于在某一天她正要将什么放上窗台时,他猛地推开了窗。 窗户打中了她的鼻子,她哎哟一声,闪着泪花捂住受伤的鼻子。 高善无意伤她,但此情此景,他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出于一些愧疚和自尊心,他比预备的更加强硬地说道: “别拿来了,我不需要。”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一颗蜜饯……他从未见过有那么大的蜜饯,确实有几分稀奇。不过,什么笨蛋才会拿蜜饯送礼? “哦……” 她似乎想要辩解,但最后屈服于他冷淡的目光,捏紧了手中的蜜饯,转身慢腾腾地走了。 在那以后,窗台上终于干净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在静室里读书写字了。虽然她还会找各种理由出现在他眼前,但只要不来打扰他的个人时间,他便已经满足了。 当时,他才名远扬,前途不可限量,京都许多世家都想与高家联姻。即便是皇室中的公主,也有暗中表示青睐他的。 太多的赞誉,冲昏了他的头脑。 天子骄子,不外乎于此。 那颗毛桃子,根本没有入过他的眼睛。 第二年,有王爷组织踏青比画,他受到邀请,也去了。 世人只知他天分卓绝,却不知他为此下过多少苦力。他的右手因常年握笔,有严重的痛症,病发时甚至不能弯曲,连笔都拿不起来。那一日比画时,虽然他画的戏水图夺冠,但回去后手腕疼了一宿。 没过两日,静室的门外就又响起了偷偷摸摸的脚步声。 他难以置信一个未出嫁的少女这般厚脸皮,推开窗户时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推开了。 窗外站着的,果然是那毛桃子。 她正要将一包牛皮纸做的膏药放到窗台,见窗户推开,吓得跳了起来。 “啊……” “你又来做什么?”他不客气地问。 毛桃子有些瑟缩,但还是鼓起勇气朝他露出了一个讨好的微笑。 “靖王爷组织的踏青会,我也在……我看见你画画的时候,手腕有些僵硬,脸色也不太好……画完了之后,还皱着眉揉捏手腕,便想到……想到你的手腕可能有筋痛症……” 她断断续续地说,眼神还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似乎是怕他忽然发怒。 “我爷爷曾任职太医院通判,我向他请教……熬制了这一副膏药……你……你试试吧!” 最后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她的勇气。 毛桃子不等他拒绝,便转身落荒而逃。只剩下他诧异地望着她的背影,怀里抱着她逃跑前塞过来的膏药。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怜悯,他使用了那一副制作得奇形怪状的膏药。 虽然形状怪,但不得不说,确有奇效。 他想要对毛桃子道一声谢,顺便要一个药方,可毛桃子被逮过两次,越发谨慎,那膏药每隔一月都会出现在他的窗台,可他再也没有逮住过毛桃子。 渐渐地,他便忘了道谢此事。 每月一副药膏,也成了他的日常之一。 后来,在他十六岁那年,一切都翻天覆地。 崔皇听信小人谗言,父亲蒙冤获罪,在诏狱之中被活活打死,母亲和两个姐姐被发入教坊司为妓,而他则被打入掖庭,净身为奴。 曾经的天之骄子,沦为大街小巷的笑话。 曾经被他轻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 他轻视过的人太多了,那些向他搭话却未曾得到回应的,那些向他表达过爱慕他却当众拒绝的,还有很多很多……他甚至都记不起的人,站在他的面前,露着得意的笑容,讥讽道: “高公子,你也有今日?” 即便是从前与他并未有过仇怨的内侍,也会因为嫉妒他曾经的才华和美名,加入这场残忍的游戏。 那些本来就陷在泥泞里的人,生怕他比自己陷得浅了一点,拼命地拉扯着他的身体下坠。 一开始,他反抗过。 然而反抗带来的是更激烈的压迫,他的被子里会出现毒蝎,饭菜里会出现屎尿。半夜会被耳光打醒,几个太监压上来蒙住他的口,生生拔掉他的十个脚指甲。 鲜血染红了被褥。 也染红了之后几日的布鞋。 而他只能低下头,任打任骂,口称: “奴婢不敢。” 他终于学会了低下头颅。 学会了在高家十六年都没有学会的事。 当母亲和两个姐姐在教坊司自尽身亡的消息传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甚至心脏好像也早就麻痹了,失去了应有的感触。 原来他并非想象中一身傲骨的狂士,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罢了。 父亲为他取名为高善,希望他成为剑胆琴心的高义之士,然而他却连善字的皮毛都没有摸到。 既然本就与这个字无缘,不如将其他的东西也一并扔掉吧。 母亲和两个姐姐亡故的那一天晚上,他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做人只会被欺压,那便做一只野兽吧。 凭借着他的聪明才智,他在内廷站稳了脚跟,逐渐有了自己的党羽。 他第一次见到谢慎从的时候,便觉得此人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谢慎从的狼子野心在之后渐渐展露。而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助他里应外合,改朝换代。 经过漫长的蛰伏,谢慎从如愿登上帝位,改崔为燕。 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为新帝最信任的心腹。 曾经向他落井下石的人,通通受到加倍的报复。而那几个拔掉他脚指甲的内侍,被活埋在了冷宫的地下。 他亲自洒的最后一铲土。 而在教坊司逼迫他母亲和两个姐姐接客,以至于她们不得不自尽保留清白的人,他也都在这之后,一一地将恩怨了结了。 十八岁这年,在他原本应该状元及第的这一年。 新帝第一次大选,这原本不关他的事。他却在入殿接受遴选的少女中,看见了那一抹茜红。 那时,京中早已不流行茜红色。 她却依然身着茜红,好像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秀女中争奇斗艳,不乏惊才绝艳或倾国倾城者,和她们比起来,她只是一颗黯淡的毛桃。 挪开视线,便会遗忘。 他几乎笃定她不会入选,奈何上天就爱与人玩笑。 新帝虽对她无意,但这样黯淡的毛桃,刚好入了皇后的眼。 最后,皇帝封她为采女,入住远离紫微宫的偏僻小院。 那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揽下了接应秀女的活。 他将分配给新人的宫人分别带到新入宫的嫔妃面前,交代了宫中的注意事项,所有人都明着暗里给他塞好处说好话,想要和他打好关系,只有毛桃—— 她追出屋,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高善。 “你……你还记得我吗?” 她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就穿的这件衣裳,戴的这个发饰……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他当然记得。 但他只是故作冷漠地看着她。 她眼里的期盼渐渐熄灭了。 “皇上那边,还等着奴婢回话。” 他行了一礼,无视毛桃失望的目光,转身走出了院子。 “我……我叫石映月!石中映月的石映月!” 身后传来毛桃急急慌慌的声音,他视若未闻。 她不该来的。
第127章 番外6:石中映月(二) “这石采女,又来了。” 紫微宫门前当值的内侍中,有人发出了讽刺的嗤笑。 “天天来又怎么样,皇上根本看不见她呀!” “我要是她,嘿,真没这脸皮还来……” 紫微宫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内侍们鸦雀无声。 高善走出殿门,冷冷的扫视了众人一眼。 “皇上和大将军在内议事,难道你们也在议事不成?” 门外的内侍们面露惊恐,纷纷低头口称不敢。 高善看了眼远远站在紫微宫外的石映月,走下石阶,朝她走去。 毛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抚了抚裙面和衣摆,仿佛上面有看不见的皱褶。 高善停在她面前,冷淡道: “采女请回吧,皇上正在和大将军议事。无空见你。” “我知道……”她有些局促道,“高公子有空时,能不能来绿漪阁一趟?我有东西——” 他打断了石映月的话。 “若没有皇上的口谕,奴婢也不便随意拜访嫔妃。” 她殷切道:“高公子说一个地方,我——” “石采女若无事便走罢,宫中人多眼杂,勿要给自己,给旁人,增寻烦恼。”他说。 石映月脸上讨好的微笑渐渐黯淡了。 她欲言又止,似乎总算放弃了。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高善看着她的背影,叫住了她。 毛桃一脸惊喜地回过头。 “高公子这个称呼,采女今后就不要再叫了。” “前尘旧事,我已不记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在毛桃之前便转身走回了紫微宫。 他能感觉得出后背一直有股伤心欲绝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那天以后,她果然没有再出现在紫微宫附近。 目睹了那一幕的内侍后来都说,高公公凶名远扬,不但可以令小儿止啼,还能让做白日梦的无宠后妃铩羽而归。 毛桃子不再出现在紫微宫附近了,但石映月这个名字,依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你们听说没有,皇上将这一次新入宫的秀女都召幸过了,除了那个石采女!” “我上次路过大膳房,还看见石采女的宫女文丽在那里求一碗青菜瘦肉粥,说她主子前几天被人推下水着凉了,想吃软的。大膳房的人只给了文丽一把青菜,让她凑合着吃,可笑死我了!” “听说石采女之前的行为惹怒了皇后,现在就连皇后也不保她了。” “她这是何必呢?既没有张美人那么绝色,也不像许宝林善解人意……她以为自己凭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想方设法出现在皇上眼前,就能邀来圣宠吗?” “这石采女啊,也是个奇人。都熬成老姑娘了也不接受家里的定亲,直到皇上召开大选,她在家中闹着要参选,她爹才同意送她入宫的。这不就是明摆着谁也看不上,一门心思想当娘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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