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荔知的心跳却比刚刚攀爬山壁时还要急促。 “殿下!”她疾声道。 谢兰胥面不改色,平静的目光望着刚刚伸入火焰的指尖。 “……我感觉不到。” 荔知愣了一会,发觉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将手指伸入橘色的火焰之中,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殿下感觉不到疼痛”荔知难以置信。 世上还会有不会疼的人吗 “疼痛是什么感觉”谢兰胥反问。 只有看着他的眼睛,荔知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问题是他真心求问。 荔知遇到过很多难题,但是她相信谢兰胥的这个问题,即便是学识渊博的夫子也难以回答。 痛觉是什么感觉 就像对一个从小失明的人解释色彩,再通俗易懂,也没有办法在他心中勾勒出颜色。 荔知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此事还有谁知晓”她问。 “还活在世上的,”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有你我。” “殿下放心,我不会辜负殿下对我的信任。”荔知保证道。 谢兰胥望着火堆,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颗石头投了进去。 石头砸断已经烧脆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声响。迸发的火星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你在家中叫什么名字”他望着火堆。 要不是周围只有荔知一人,她险些以为谢兰胥是在问那颗石头的名字。 “殿下是问小名”荔知说,“我没有小名,不过一母所生的姊妹唤我般般。” “……般般。” 麒麟的别称,又有般般入画之意。 谢兰胥跟着低声念了一遍,同样的名字,由他缓缓道出,仿佛因此多了一丝旖旎。 虽然荔知对他没有痛觉一事还十分在意,但谢兰胥转移了话题,她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多谈。 “殿下有小名吗”她顺着谢兰胥的话题说。 谢兰胥的思绪好像被唤回到了很久之前。 荔知耐心等待着,直到他轻声道: “……阿鲤。” “哪一个里字”荔知问。 谢兰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 他牵过她的手,带着凉意的指尖缓缓划过,荔知忍着阵阵痒痒,看出那是一个锦鲤的鲤字。 将冷漠安静的谢兰胥和池中五彩的锦鲤联系起来后,眼前的谢兰胥也凭空多了一些可爱。 “这是太子殿下取的小名吗”荔知问。 “是母妃取的。”谢兰胥说。 太子正妃的大名,即便是寻常人也有所耳闻。 毕竟身为身份敏感的前朝公主,没有被收入后宫或是青灯古佛了却一生,而是赐给太子作正妻,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事。 这关系到皇室血统的正统性,皇帝做此决定时,满朝哗然。紫微宫前跪满了劝谏的大臣,但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将前朝公主魏仪望赐婚给自己的太子谢松照。 婚后多年,两人仅有一子,那便是鲜少在外界露面的谢兰胥。 “般般。” 荔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谢兰胥在叫她的名字。 “殿下”她不解地看着火焰背后的少年。 “不要欺骗我,否则你会后悔的。”他垂着眼,纤长乌黑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荔知看了他一会,粲然笑了。 “好。”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掩盖了熄灭的火堆重新出发。 大队人马的痕迹就像火把在黑夜中一样显眼。 两人追寻着流放队伍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前走。傍晚时分,两人凭借人少脚程快的优势,追上了疲乏的大队伍。 在汇合之前,荔知依样画葫芦,又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橇。 当荔知拖着坐在木橇上的谢兰胥走过去时,从泥石流里幸存下来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甄迢以为掉下悬崖的谢兰胥九死一生,不想却看到他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想起的是只在书本上出现的“气运”二字。 这位被流放三千里的废太子遗孤,当真只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吗
第17章 当日,甄迢就自掏腰包,从路过的村庄里为谢兰胥购置了一辆马车。 “多谢甄长解的好意,若非如此,凭我的这两条腿,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里哪里,这都是卑职的职责。” 荔知看着谢兰胥和甄迢互相谦让了一会,感叹谢兰胥对自己的表情管理之强。 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瘫过,不然怎么能把一个风瘫之人的三分哀怨和七分自强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等甄迢帮着谢兰胥上了马车,荔知连忙像个侍女那样跟了上去。 甄迢向谢兰胥拱手告退后,又看了眼荔知,警告道: “好好服侍殿下。” 大难不死一次,甄迢对谢兰胥态度大变。 晚些时候,其他役人都在外边分发流人今日的口粮,甄迢带着一个农妇叩开了马车,送上鲜美的清粥小菜。 “殿下这两日受惊了,卑职在途径的村庄里寻到一户人家,请她在做夕食的时候多做一份。”甄迢言语克制,在马车下拱手说道,“农家小菜而已,算不上精致,但是能换个口味。” 谢兰胥一番客套后,收下了放在木托盘里的四菜一汤。 荔知端详送进来的食物,觉得甄迢应该没有说谎。 “木托盘两边发黑发亮,应是被人经常使用;五个碗也是农户常用的土陶碗,看上去使用了一段时间了。”荔知说,“殿下怎么觉得” 谢兰胥从托盘角落里拿起一枚可以用来试毒的银针。 “他是个聪明人。”他说。 两人分吃了四菜,连青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荔知自离京后,第一次感觉到饱腹。 “殿下在东宫时,都吃些什么呢”荔知随口问道,“我听人说,宫里的贵人一次用餐会摆满整张长桌。” “那是皇宫,并非东宫。”谢兰胥说,“东宫的厨子承袭父职,厨艺本就稀松平常,又因为父亲厌恶奢靡之风,严格规定东宫之人的每日用例。” “即便是父亲本人,每日也只用五菜一汤。东宫的餐桌,还比不上一些五品官员。” “至于我,”他说,“吃得最多的是蒸鱼和煮菜。” 吃得还没荔知在荔家好。这话荔知只敢在心里想想,她笑道: “等到了鸣月塔,殿下就有口福了。想吃什么,我都可以为殿下做。” “如果我们没分到一起呢”谢兰胥问。 如今三千里已经过半,鸣月塔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他们并非迁居来鸣月塔,而是来鸣月塔服役的。 等待他们的,是不同的徭役。男子大多派去修城墙做苦力,女子则分与披甲人为奴。 一个不好,等待流人的就是比翻山越岭更加绝望的折磨。 虽然太子被废,贬为庶人,但谢兰胥的宗室身份依然保留,见了皇帝依然可以喊一声皇爷爷,想必到了鸣月塔也是去都护府当座上宾。 荔知等人却不同了。 他们的命运如水上浮萍,一个浪头就可以覆灭。 “即使没分到一起,”荔知笑着,仿佛不知道分与披甲人为奴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我也会给殿下做你想吃的菜。” 谢兰胥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失去了风铃声的路途,好像白驹过隙,一眨眼春就过去了。 酷暑来临,有的流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过。即便躺在马车里,衣裳也被汗水打湿。脸上的汗水更是从来没有停过。 荔知从来没有觉得蝉声如此喧嚷过。天地间好像只剩无穷无尽的蝉声。 在盛夏的时候,荔知天天期盼夏的离去,然而凉爽的秋天比她想象的停留时间要短,几乎一睁一闭,令人胆寒的冬天就又来了。 流人的旅途也在一年又两个月后来到终点。 抵达鸣月塔的那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沉默地望着浓雾之中肃穆的城门。 寒冬下灰蒙蒙的鸣月塔像是话本里提到过的人间地狱,灰白的山林环绕在城镇周围,听不到一丝鸟雀的声音,凄迷的寒雾萦绕在城门和瞭望塔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好像所有生灵都在这里灭绝。 衙役们用鞭子在身后催促,流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迈动脚步。 离得近了,守门的兵卒现出身影,沉甸甸的甲胄和冰冷的神情加重了这里不近人情的氛围。 几名役人和守门的将领交谈之后,流人被允许进入城门。 马车在最后通过,守城的将领带着亲信站在门边,远远向马车里的谢兰胥行了个礼。 荔知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谢兰胥在鸣月塔的日子不会难过了。 他只要好过,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过城门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甄迢带着一个面生的黑脸将士站在车外。 “鸣月塔都护有请殿下入府一叙。” 黑脸将士行了一礼,身上武备哗哗作响。在他身后不远,有一辆外观奢华而又低调的马车静候。还有四名腰粗膀圆的汉子带着步辇,等着将谢兰胥转移到马车里。 谢兰胥看了荔知一眼,下车转移。甄迢拦住同样下车的荔知,朝流人的大队伍扬了扬下巴。 “你可以回去了。” 荔知向谢兰胥的背影行了一礼,依言走回大队伍。 一部分流人对去而复返的荔知不太友善,故意将非议说得很大声,但荔知低眉顺眼,神色平和,仿佛并非流言蜚语的当事人。 更多的流人则没有心思放在荔知身上,他们神色惶恐,不断祈祷自己能分去一个稍微好些的岗位。 队伍在鸣月塔县衙门口停了下来,甄迢出面让大家稍安勿躁,衙内县令正在分配这一批流人的各自归属。 晒得黝黑黝黑的衙役大摇大摆地收受着流人的贿赂,没有东西拿得出手的流人又悔恨又羡慕地看着另一批人拿出就要饿死、打死时也没舍得亮出的财物,去索要一个安全清闲的好差事。 荔晋之点头哈腰地和一个黑脸衙役说着话,从怀中掏出王氏的金簪递去。 衙役满意地收下金簪,带着他进了县衙。 郑氏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了一会,满面喜色的荔晋之走出,见了郑氏,喜色转为难色,对她说了什么后,郑氏如遭雷击,面若死灰。 徭役的名单不断公布,行了贿赂的大多都去了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过于劳累的地方。 没有行贿的则往往是去修墙挖煤,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女子不是配给脾气最为暴烈的披甲人,便是直接送入军营充当营妓。 一时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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