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禀上时辰后,贴心地问道:“殿下想要看书吗” “看腻了。” “殿下是否想要下棋” 在这客院里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谢兰胥点了点头。 桃子连忙拿来棋盘摆上,她试探道:“殿下可需要棋手对弈” “不必。” 桃子眼神一黯,识趣地退去。 谢兰胥一人分饰二角,左右手对弈,一局下到太阳下山。 桃子入门禀报,萱芷院的荔知求见。 黑色棋子在半空一顿,接着落回棋笥。 “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荔知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内。 谢兰胥终于感觉到一丝有趣,含笑道:“大夫看了么” 荔知行礼请安,然后才说道: “托殿下的福,已经开过药了。” 说到药,一个扎着双螺头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了进来。 “殿下,药煎好了。” “放下吧。”谢兰胥说。 小丫头放下药碗,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荔知发现谢兰胥院中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安静。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每个下人都轻声细语,蹑手蹑脚。 她正在惊奇这一点时,谢兰胥开口了:“今日鲁涵请来的大夫说我中了甘遂之毒,这是他开的解药。我并不知道这是解药,还是又一碗毒药。” 谢兰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荔知。 荔知揣摩着谢兰胥的用意,试探道: “殿下想让我来试毒” 谢兰胥微微笑了。 荔知现在已经分辨不清这是又一个试探,还是他乐此不疲的新游戏——戏弄一个送上门的荔知。 但是她知道,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荔知端起碗,在谢兰胥的视线中毫不犹豫地饮下一大口。 她刚要放下药碗,谢兰胥说: “喝完。” 荔知没有犹豫,仰头大口喝药。 虽然看不到谢兰胥的表情,但她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所变化。 苦涩的药汁喝光,荔知将空碗放回原处。她擦了擦嘴边的药汁,对着谢兰胥莞尔一笑。 “阿鲤是否满意” 谢兰胥并没有追究她喊他小名的冒犯举动。 窗下的少年眉头微蹙,似有不解。 他伸出苍白的手。 她没有躲避。 任由他的手落在胸口。 谢兰胥望着她的胸口,神情是无邪气的,让人生不出被触犯的不适。 掌心下的心跳强烈而充满活力,如小鹿四下乱撞。 “殿下想做什么”荔知说。 谢兰胥抬起眼,和她的双目对视: “……我听说,人在面对钟爱之人时,会心跳急促。” 荔知逼迫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面对猛兽,移开目光就预示着死亡。 “殿下确认了吗”她说。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急促。 比杀人时更甚。 “……我不懂。”谢兰胥说。 “总有一日,殿下会懂的。” 荔知说: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23章 屋外脚步声响起, 荔知往后一退,谢兰胥的手空落落地掉了下来。 梳着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收走空碗。 夜风吹进静悄悄的屋,荔知为了打破缄默, 问: “殿下的病, 丘大夫如何说” “甘遂之毒。” “那殿下还让我把药喝了”荔知说,“殿下身上的毒怎么办” “我自有解毒之法。” 荔知刚想进一步询问,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 谢兰胥身上的毒, 是他自己下的。 所以他如此小心, 却还是中了甘遂之毒。所以他说自己有解毒之法,所以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绝望。 因为一切都还在他的股掌之间。 没有人喜欢被人看穿, 荔知下意识低下头掩饰异色。 “没错,”谢兰胥微笑起来, “毒是我自己下的。” “……为什么” “为了活下去。” 谢兰胥的眼睛黑沉沉的, 像完全熄灭的夜, 情感隐匿在捉摸不透的漆黑之中,暗自涌动。 风抚弄着窗外的斜阳和孤竹。 他的腰带从榻面拖曳垂下, 荔知无意触碰到那螺钿紫色的河流,丝织品冰凉的触感却让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触到一袭火焰。 “既然殿下将此事告知于我,”荔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 殿下已经对我具有一定的信任” 谢兰胥看着她,半晌后, 笑道: “我若不信你, 自然不会告诉你。” 谎言。 他的眼神, 他的语气, 他唇角的笑意,一切都那么完美无懈。 可是偏偏这完美无懈,让荔知知道,他并未真情流露。 “今日我不想写字,你给我念书吧。”谢兰胥说。 信与不信这个话题自然而然结束了。 荔知走到他放着各式书籍的书柜前:“殿下想听什么书” “都可。” 既然他这么说了,荔知就不客气地抽了一本自己想看的出来。 她东张西望,想要找一条凳子坐在长榻边。 “你在找什么”谢兰胥问。 “我能坐下来吗”荔知问。 总不能她站着给他念书吧 “西瓜。” “什么”荔知疑心听错。 谢兰胥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词汇有多突兀。 荔知正疑惑着,刚刚那个梳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怯怯道: “……殿下” “去拿个座椅来。”谢兰胥吩咐道。 小丫鬟得了令,很快拿回一个绣墩放在榻边。 “……西瓜”荔知试探道。 “”小丫鬟疑惑地抬头望她。 桃子、西瓜……这院子里是不是还有葡萄 荔知怀疑谢兰胥是特意在埋汰她,让她从名字上就像他的丫鬟之一。 她狐疑地坐了下来,翻开手中《仙乃月神山记》,还没开始读,谢兰胥的眼神就落在她选的书上,用平铺直述的语气说: “你喜欢地理志。” “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去换。”荔知说。 “……有些意外罢了。”谢兰胥说,“竟有对山川地理感兴趣的女子。” 时下大家族对女儿的教育方针虽有偏差,但总的来说有一条不变,那就是越是贵女,越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有那底层的卖油女、酒肆女,才会不惧日日抛头露面。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连对地理志或是游记的兴趣也成为一种不安于室的暗示。 她的藏书,每次被荔乔年发现,都会引来父亲的大发雷霆。 荔知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遭受误解,她合起书卷就要起身。 “我去给殿下换——”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荔知下意识回头。 少年躺在榻上,窗外竹影摇曳。 一双乌黑的羽玉眉,狭长的眼睛露着慵懒。 “我爱听,你念罢。” 荔知犹豫片刻,坐回绣墩。 她看着第一页,缓缓读了起来。 谢兰胥听得很认真,他口中虽然难见真话,但刚刚的话,似乎不是虚言假语。 读着读着,她渐渐入了神。不再是为谢兰胥读书,而是自己在入迷地读书。 “……余绕山而过,见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她读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奇景吗” “我信。” 过了一会,荔知才意识到刚刚回答自己的是谢兰胥。 “殿下相信此景并非杜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谢兰胥说,“归根究底,我们蜉蝣一生,能亲眼所见的太少。” 荔知有些兴奋:“我也这么觉得!我们没见过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因为我们自己的视野太狭窄了!” 谢兰胥并未反驳她的话。 “你是否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国度,女子可以出门读书,可以经商,可以从政,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吃惊” “我相信。”谢兰胥毫不犹豫。 他过于平静,反倒让荔知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不觉得骇人听闻吗” 荔知的话让谢兰胥笑了出来。 “仅仅是女子读书当政,这也算骇人听闻” “女子不仅能读书当政,”荔知犹豫了一会,“……还能当皇帝。” “这倒稀奇。”谢兰胥露出思考的表情。 “还有呢”荔知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什么” 荔知迟疑了一会,没有说出其他人听见这个国度的反应。 荔乔年当初知道秦氏给两个孩子讲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时,差点让人将秦氏发卖出去。 所以她此后再未与人提起过大朔的事情。 “我只听过有女儿国,但没听说过有男子,女子仍能当政的情况。”谢兰胥说,“你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是我生母所在的国度的故事。”荔知说,“她是被人从海上救回来的。” “有些意思。”谢兰胥又问,“你生母还在么” “生下我们不久便病逝了。”荔知说。 雅致又朴素的竹园里,荔知和谢兰胥一问一答。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有了一丝寻常的温馨。 “你们感情很好” “不算疏远。” 秦氏流落异国他乡,非自愿嫁人生子,始终闷闷不乐,荔知对生母的记忆并不多。秦氏只在提起自己的国家时才会兴致高昂一些,所以荔知总会变着花样问她关于大朔的事情,希望秦氏能够开心一些。 所以,她对秦氏其实还没有对大朔的印象深。 她不愿过多纠缠这个话题,顺着谢兰胥的话反问道: “殿下呢,殿下和双亲的感情如何” 谢兰胥沉默半晌,笑了: “自然是极好。” 荔知已经开始熟悉他的防御机制了,这是很明显在说假话的表情。 谈话陷入缄默的时候,桃子和西瓜走了进来点灯。 原来天已经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谢兰胥大发慈悲,准许荔知下值。 荔知离开竹园后,马上赶回荔象升所住的耳房。一副药下去,荔象升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能够睁开眼睛了。 “我来吧。”荔知接过荔慈恩手里的药碗,妥帖地将汤药一勺勺送进荔象升口中。 荔象升定定地盯着她看,忽然,嘴唇蠕动起来。 荔知凑近,听见在他说: “……谢……谢。” 荔知先是惊讶,后是笑了。 “这是姊姊应该做的。”她说。 看着荔象升睡下后,荔知让荔慈恩回去休息,而她继续守在耳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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