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人来为他布置房间,再也没有文雅的竹园,这里空空荡荡,纤尘不染。有种无人之境的寂寥。仅有的桌柜和床还泛着水光,一张湿润的抹布搭在凳子上,看得出扫除才刚刚结束。 谢兰胥将门插上门栓,从角落的木柜里拿出一罐药膏。 “脱衣服。” “殿下,我可以自己……” “你不信我”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荔知哑口无言。 “脱衣服。”他再次说道。 即便是在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谢兰胥脸上的表情依然平和,仿佛在告诉人,他是一个宽厚的人,即使遭到拒绝,也不会因此多想。 荔知却清楚知道,只要她说一个不字,她好不容易在谢兰胥心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就会崩塌。 荔知背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手伸向衣领。 手臂的动作牵引了背部的伤口,荔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冷意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示意她不要动弹。 谢兰胥站在她身后,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她的身上。两只同样寒凉苍白的手轻轻解开她的领口,顺着肩胛骨缓缓落下。 一层,又一层。 里衣剥离的时候,荔知感受到皮肉撕扯的疼痛。她那曾经被郑恭打得血肉模糊,如今又一次血迹斑斑的后背,毫无遮掩地出现在谢兰胥眼前。 为了达到目的,她牺牲了很多,非常多,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的所有。但那些牺牲,几乎无人知晓。只有这留下狰狞伤痕的背,象征了她一路丢掉的东西。 她甘心情愿受这一切苦难,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痛苦。她不能直视自己的脆弱,正如她每次沐浴时特意避开这些鞭痕。 藏在衣服下的伤痕就像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暴露时引起她强烈的耻辱感。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她炙热的后背。 她紧咬牙关,克制身体的颤栗。 这是谢兰胥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背。和描述燕婉之私的诗词中处处皆是的香艳相比,荔知的背让人难以联想到旖旎。 她的背更像是一幅让人陷入沉默的画卷,三条红肿渗血的鞭痕横亘在无数旧的疤痕上。这三条只是皮外伤的伤口或许还不算多痛,但剩下那些愈合后依然像山脉般的伤疤,起伏交叠,诉说着她的经受的一切。 他深深记得,那个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下午。 天地如此喧嚣,人们的议论声,马鞭的抽打声,簌簌的风声,脚步的走动声——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谢兰胥不知道什么是痛,但他知道对其他人而言痛是什么。 痛是眼含热泪,痛是心如刀绞,痛是浑身颤抖。 只有在荔知身上,痛是强忍不说。 “你也感受不到痛” 他一派单纯至极的好奇,丝毫没有旖旎调戏之意。 荔知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可思议罢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有荔知一人,让他不可思议。 谢兰胥打开药罐,用手指抠出药膏搽在荔知的伤口上。他不知道疼痛的概念,更不知道伤口上的疼痛会加倍放大,第一次搽着药膏的手指刮过伤口时,荔知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痛觉,但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停顿片刻,再上药时,力度不由自主轻了许多。 “殿下不必勉强。”荔知忍着疼痛说。 “勉强什么” 荔知说:“荔知自知后背丑陋,恐脏了殿下的眼。” 谢兰胥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伤口,她的背如此单薄,难以想象是这么瘦弱的肩膀,抗住了命运的一次次施压。他深信不疑,没有任何一张和她一样纤弱的背,能够承受得住同样的苦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令他敬佩。 同样是默默无言,他是无痛无感,而她笑着吞咽下尖锐的痛苦。 “何为美,何为丑” 谢兰胥看着她背上的条条鞭痕,说: “我只知,你与我同样。”
第39章 三间房的分配, 荔知和荔象生都是单独一间,嘉穗和荔慈恩同住一间。 荔知所住的房间恰好就在谢兰胥旁边,听说是为了谢兰胥特意空了一间出来,最后便宜了荔知。 其实她背上的伤, 并不严重。鲁从阮没能狠心下重手。 上过药后, 荔知已经感觉好了许多。 第二日,鸡一打鸣, 荔知就起床了。她正打算外出去寻李管事, 问自己的差事如何安排, 门外就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荔知从敲门声猜到来者是谁,赶紧过去开门。 门一开, 果然是谢兰胥。 谢兰胥虽然换了一身衣裳,但还是平民所穿竖褐, 只是布料全新, 料子看上去也比平常的竖褐要软上一些。 “殿下有什么事吗” 谢兰胥手里拿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隔着一段距离,那独有的苦臭味已经冲入荔知的鼻腔。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找李管事——”荔知说, “昨日他还没有分配我差事,我打算去问问他……” “先把药喝了。” 荔知接过谢兰胥递来的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自认已经算是能吃苦的人了,但眼前这碗药, 怎么闻着比普通的药还要苦臭呢 “吃不下”谢兰胥盯着她。 荔知怕他疑心, 连忙说:“吃得下!” 她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断腕的心态一口闷完碗里的汤药。 “喝完了……”她一张脸皱成苦瓜蛋, 龇牙咧嘴道。 谢兰胥看她一眼, 转身走了。 只剩荔知端个空碗在原地发愣, 他是来干嘛的这碗她该还给谁呢 她走出屋门, 嘉穗正在院子里踩灭几簇飞出炉子的火星,看见荔知端着碗出来,一脸高兴地小跑过来。 “小姐!”她一激动就喊错称呼,“你喝完药感觉怎么样了” “本来伤也不重,吃了药更没感觉了。”荔知宽慰道。 “那就好,昨日见你脸色苍白,我心里好是担心……” “没事的。”荔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只是辛苦嘉穗了。” 嘉穗反应过来荔知是在说她准备这碗药辛苦,连忙挥手解释: “不是的,我熬药一点也不辛苦。倒是殿下……是殿下天不亮出去,亲自采的草药。” “你说,是殿下出去给我采的草药” 嘉穗点了点头。 荔知暗自吃惊,正想说些什么,李管事大步走进院落。 “还有两个呢”李管事皱眉环视四周。 “这里——” 荔慈恩和荔象生两兄妹分别从自己的房中走出,看上去是刚刚收拾好的样子。 “嗯,人都齐了。我和你们说说在这马场的差事。”李管事点头道。 “管事请说。”荔知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马场就这么大,活虽然多,但是简单,你们就把那些马想象成你们照顾的主子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先来的人,还是不懂,再来问我。要是被我发现谁在这里偷奸耍滑,惹是生非——别怪我向都护府打小报告!” 李管敲打完四人后,分别安排了他们的差事。 嘉穗是洗马,荔象生是训马,荔知和荔慈恩则负责马厩的清扫工作。 李管事分配好差事,四人立马上值。 荔知和荔慈恩工作的马厩离住的地方较远,好处是离得远没那么臭,坏处是每日起得更早,要步行两炷香时间才能到达工作的马场。 按李管家的说法,从明日开始,他们所有人都要寅时就起床。 一旦迟到三次,就会打回都护府受罚。 荔知到了马场,很快就摸清楚了同样清扫马厩的下人喜好,得知在这里做事的以本地农户和军户居多,像荔知这样发配过来的奴隶反而是少数。 马场共养有骏马千余匹,马多人少的结果就是工作繁忙,大家没有工夫勾心斗角,整日都忙着和马屎蛋子斗争。 和荔知他们清扫一个马厩的是两个婶子,万幸她们都是淳朴之人,荔知和荔慈恩原本就嘴甜,没多一会,两个婶子就接纳了她们。 虽说离开了都护府,但荔知觉得,除了工作环境臭了一些,整天面对眼睛乌溜溜的马儿们,反而让荔知感到一抹难得的放松。 动物的心眼子比普通人少多了,而普通人的心眼子,又比谢兰胥少多了。 荔知有心想向谢兰胥道谢,顺便问问他为什么要纡尊降贵亲自去给她采草药,没想到一忙就忙到太阳下山,也没空去找谢兰胥问个清楚。 还好背上只是皮肉伤,未伤到根骨,否则荔知今日真要倒在臭气熏天的马屎蛋子里。 要不是亲自打扫,她真的想象不到一匹马每日能拉出那么多马屎蛋子,更别说,一个马厩里有数不清的马,生产着数不清的马屎蛋子。 荔知还算适应良好,荔慈恩第一次干这活儿,当她好不容易扫干净了一间马厩,还没来得及走出栅栏,就看见身后的马儿扫着尾巴,扑通扑通地掉出新的马屎蛋子—— 荔慈恩的惨叫伴随着荔知和两位婶子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荔知在马厩里清扫着永远扫不干净的马屎蛋子,偶尔会看见分配去训马的荔象生骑着马从马厩前经过。 这差事比荔知的更难,荔象生头回训马,光荔知看到的就从马上摔下来六次。 那些需要训练的烈马,体型是荔象生的两倍,要是一个不小心落到马蹄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内脏俱裂,命丧当场。好在荔象生几次坠马都是有惊无险。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日月已经完成了更替。 荔知下值的时候,荔象生还在马场上驰骋。相比起早上他刚上马的手忙脚乱,已经明显熟练多了。 “哥哥,回家了!”荔慈恩快活地向马上的少年挥手。 “再骑一圈——”荔象生的声音随着草甸上的夜风刮过。 “哥哥以前就盼着长大了可以学骑马,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荔慈恩捂着嘴笑道。 荔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还和家人聚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艰难苦难无法跨越。 她始终坚信着。 荔象生跑完最后一圈终于下马,跑到荔慈恩面前接过她递来的汗巾擦拭一脸热汗,同时不忘向荔知问好: “……荔知姊姊。” 三人等到最后一个下值的嘉穗,一起往下人住宿的方向走。 荔知又被关心了好几遍背上的伤口,尽管她多次强调不碍事,嘉穗仍难过地红了眼眶。 回到住的地方,荔象生主动担负起打水的工作,各打了一桶送去姐姐妹妹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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