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身悄悄朝燕翎投去哀求的神色。 燕翎真是被这位表兄给气笑了,合着想把他赶走,做梦。 他勉强装出几分顺从的语气,“一切听从少夫人安排。” 又格外把“少夫人”三字咬重,提醒穆少霖宁晏是有夫君的。 宁晏嫁人的事,穆少霖知道,故而这话落在穆少霖耳郭里,就是燕翎用夫家来压宁晏, 穆少霖这个人平日里颇有几分桀骜,最是护犊子,讲义气,高门显贵了不起,大不了和离,他冷冷牵了牵唇角, “俏俏不知,府上空院极多,住自然是住得下的,我就是担心我们家门楣低了,接不住贵客,不如还是让他们住邸店,邸店就在附近,半刻钟便到,以后白日他们来此处点卯,听你调派,夜里就回邸店住。” 不是想住邸店吗,自个儿住去,稀罕你? 燕翎从那嚣张的眼神辨别出,这回遇到了刺头。 宁晏何尝没听出穆少霖这挤兑的语气,是明里暗里给她撑腰呢,她笑了笑,“好啦,他们是乐意住邸店的,就是苦了我要操心。” 宁晏这么说,穆少霖也不再坚持,往里一指,“那就请进。”心里琢磨,俏俏如此忌惮一位账房,可见在那高门后宅过得不好,联想姑母婚后没多久郁郁病死,穆少霖越发沉了脸色。 宁晏二人走在前头,燕翎跟在后面,侍卫们留在倒座房,等着下人领去歇息的院子。 穆少霖喊来府上一管事招待燕翎,自个儿领着宁晏去后院,穆家出事后,府上只剩下二舅母带着个几岁的孩子寡居,穆少霖协助家里打点庶务,账房与内务全部在二舅母手里。 二舅母以前是个冷清的性子,今日得见故人,也是悲从中来抱着宁晏哭了很久,宁晏来的路上在首饰铺子买了一个长命锁给表弟当见面礼,多年没见面,世事变迁,有说不完的话,宁晏从二舅母嘴里知道了穆家这些年的境遇, “多亏了霖儿撑着门庭,再加上你外祖父名声在外,穆家在泉州还有几分体面,海上的生意做不成了,咱们也没那胆子偷着做,你外祖父生前交待,决不能违背朝廷法度,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如今霖儿也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我给他说了几门亲,大约也快定下来了。” 穆二夫人又问起了宁晏如何,宁晏只道自己嫁了一官宦,如今家里缺银子,遣她来泉州谋一些营生。 二夫人唇角冷峭,跟穆少霖想法一致,“这些大户人家是面子好看,里子难堪,一面瞧不起你母亲出身,一面又打着银子主意,亏他们做得出来。” 穆少霖正在外头张落下人摆膳,听得二夫人这句话,隔着门帘扬声道,“依我看,你留在泉州别回去了,这样的人家夹着尾巴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咱们俏俏又不是没人疼,就留在穆家,伯母和表兄定给你再寻一门好亲,让你不愁吃穿,不用低头做人。” 燕翎本就离得不太远,将这话听了个正着,险些气死。走了个淳安,来了个穆少霖,又是个八字不合的。 比起宁家,这穆家腰板可直挺得很。 宁晏苦笑不已,不敢道明真相,讪讪不接话,时辰不早,用了晚膳,吩咐人领着宁晏去她住过的院子。 宁晏晓得那位祖宗的脾气,只吩咐下人铺好床,准备好热水,将人全部遣走,果不其然,丫鬟前脚离开,后脚燕翎就出现在屋内,男人坐在角落的圈椅,眉眼冷倦,意态闲适,手里擒起一杯热茶,皮笑肉不笑道, “翘翘姑娘,这名儿可真好听…” 宁晏连连扶额。 “是哪个字?”他明明是坐着的,却无端给人压迫的气场。 宁晏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里面清晰倒映着她娇俏的身,她羞于解释, “少时刚来泉州,大家都夸我生得俏,便取名俏俏…” “俏俏……”燕翎喃喃嚼着这两个字,眼底微微有锋芒闪烁,“那位霖哥哥取得?” 宁晏叫苦不迭,跺着脚道,“是我外祖取的。” 她太明白燕翎计较的是什么,连忙将他拉起,推去内室,也不敢点灯,径直将自己塞到他怀里,挂在他胸膛,“世子爷,别生气,少时他便是我玩伴,一时失言,是我的错,要打要罚随你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指腹轻轻在他脖颈摩挲,深深凝望他,光线暗沉,他瞳孔泛着幽光, 她解释道,“我以前不肯唤你哥哥,并非因为旁的,实在是觉得矫情,你若真是我哥哥,我日日挂在嘴边喊,偏生又不是,夫妻二人喊什么哥哥,那是烟花酒巷里的路数,矫情得很,我可没那么不知羞,” 翎哥哥三字他大约是不爱听了,宁晏又歪了歪脸颊,踮起脚,离得他更近些,甜软的呼吸泼洒在他唇边,嗓音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你若真想听,我夜里唤便是,你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以后唤你的字?” 宁晏话落,心生恍惚,她表面上关心他照料他,又有几分真正在意他? 他们成婚这么久,谁也没主动去了解过对方,而是在一次次碰撞中被迫知道对方的习性和喜好。 他不知她的乳名,她不知他的字。 愧疚涌上心头,宁晏抱他更紧了些,湿漉漉的眼神带着急迫。 燕翎不得不承认,宁晏聪明起来,没别人什么事,将他心思捏得透透的,也很会哄人,一番话将他的醋味也冲洗了个干净。 他又不是真的醋坛子,什么陈年老醋都吃。 这会儿听得她问他的字,目色微怔,宁晏在他面前始终带着几分敬畏,自然也没胆子问他的字。 如今肯问了,是好事。 “我字栩安。” “栩安?”宁晏神色亮晶晶的,露出几分由衷的欢喜,“这个字好,我喜欢,那以后我唤你栩安哥哥?” 燕翎听得失笑,“你不是觉得矫情吗?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他也并非喜欢哥哥的称谓,纯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称呼,让他觉得他在她那里是独一无二的。 “我喜欢…”宁晏勾着他往下沉了几分,含住他的唇, “栩安哥哥……栩安哥哥……栩安哥哥……” 连着唤了三声,勾了他的魂儿。 “我没有哥哥,以后只这么唤你…” 他喜欢,她愿意为他矫情。 这恰恰是燕翎想要的唯一。 冷隽的眸,坚实的脊,被她这冰肌玉骨婉转低吟,浸染成柔情的底色,而她也倾泻开一丝心隙,任由那柔情滑入,化作三分春水,四分秋月。
第85章 穆少霖回房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账房口口声声喊“俏俏”,谁给他的胆,坐了片刻,不太放心,起身往宁晏院子走,毕竟隔着身份,他就在穿堂远远的往里觑了一眼,隐约看到下人聚在外头吃零嘴,他轻咳一声,招人过来询问,一问得知宁晏把她们都给赶出来了。 不让婆子伺候,丫鬟总得要一个吧。越发起了疑。 翌日晨起,趁着宁晏与二夫人用膳,将人扯去茶水间,劈头便问,“你老实交代,那账房到底是何人?” 宁晏便知瞒不住了,“他是我夫君。” 穆少霖唇角狠狠抽了几下, 宁晏见穆少霖脸色不好看,苦笑着解释,“你放心,他不会在意你的怠慢……” “我怕他在意吗?”穆少霖没好气回道,又看着如娇似玉的妹妹,不忿道,“你们此趟到底来做什么?” 宁晏神色一正,“开禁……” 穆少霖大吃了一惊,这回面容明显郑重许多,“当真?朝廷有旨意下来?” “没错,我夫君携圣旨在身,提前来探路,眼下还不宜表明身份,表兄,还需你助我们。” 穆少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扶在门框上重重点着头,“好……” 同时也放心下来,就知道俏俏不会随意被人拿捏,不可能真的被夫家逼着来做生意。 往后数日,穆少霖带着宁晏与燕翎,故意放出穆家要出大帆的风声,惹来海商打探消息,大家都想分一杯羹,有几家海商拱着穆少霖出来当头儿,穆少霖表示自己可以出银钱,就是怕难过市舶司那一关,其中一商人却阴恻恻笑道,“我有门路。” 经过此人牵线搭桥,引荐了市舶司副提举丁仪,燕翎顺着丁仪这个人,摸到了市舶司内部隐藏的贪赃污垢,原来自海禁实施后,各国依然有贡船陆续入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施岳挑了其中一些好货私藏,再把当中符合贡品的货物送入京城敬献皇帝,有些官员时不时拿出来偷卖一些,余下的滞留在市舶司的仓库。 除此之外,以前市舶司给贡船收税,大多是以物易物,只有少数是收税银,而这部分税银又归江浙布政司,层层剥皮,真正入国库的少之又少。 燕翎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拔出萝卜带出泥,整顿了沿海余杭泉州与番禺三处市舶司。 到了十二月初,原先的江浙布政使,提督内监到市舶司提举等一票官员全部落马,不仅如此,他更是纠结锦衣卫和东厂在这些官员府邸中搜出了大量金银与珠宝。 总额高达三十万两白银,其余珠宝不计其数。 前来负责接洽的户部侍郎眼睛都给笑没了,看着燕翎就跟看着一尊财神爷, “世子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今年这个年可以好好过,边关春饷不愁了。” 宁晏原先还不明白燕翎为何花这么大力气整治市舶司,直到看到那么多银钱账目才真正明白他背后的深意,这位丈夫的政治手腕果然不是她能料想。 当年之所以实行海禁,便是因为海寇犯边,沿海百姓不堪其扰,朝廷迫不得已闭关。 如今既要开禁,首当其冲必须整顿海防,肃清海寇,这是兵部尚书的本职。行军打仗是燕翎的看家本事,他时不时前往余杭松江甚至广州一带,改制炮火,隔三差五带着水兵出海,诱敌深入,绞杀一大批倭寇。 开禁的事则丢给市舶司的官员与宁晏。 自从燕翎亮出身份后,宁晏便从男装打扮,燕翎为了方便她行事,给她安了一个从九品吏目的头衔,她穿上一身特意剪裁过的九品绿袍,头戴一梁乌纱帽,素面朝天,不饰一物,活脱脱便是一清致明净的少年郎。 这段时日,宁晏便以小宁大人的身份与穆少霖行走泉州番禺一带的百肆,联络有意开船的海商,名录是筹集不少,但真正能开动海船的却寥寥无几。 “没银子啊,穆少爷,您也晓得,自朝廷施行海禁,咱们亏得底朝天,穆老爷子当年连庄田都卖了,这事您是知晓的,其他人这些年要么逃,要么硬着头皮还,我也想开船,可如今去哪里弄银子买船?拿什么本钱去南洋进货?” 海商的难处还在其次,毕竟这些人家底都不算薄,只要有希望,凑都能凑钱买船出海,真正难的是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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