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厨房瞧一瞧…” 手中募的一空,燕翎唇角牵了牵,一言未发。 片刻后,宁晏回来了,见他撑着额在明间假寐,当他疲倦了,便没打搅他,轻声吩咐婢子们, “将膳食摆在明间。”也省的燕翎移去西次间,冬日里冷,人一旦坐定了便不太想挪动,宁晏也是如此,便能体谅燕翎。 燕翎微微睁开眼,她张罗着一桌菜,袖子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她骨相极是好看的,眸光流转挂着笑,笑容清浅明亮,晃入他眼里。 “世子爷,您过来吃吧。” 燕翎起身挪去桌后,扫了一眼满桌菜肴,脸色微微一变。 下午回来时明明瞧见小厨房捆着大闸蟹,这会儿桌上怎么一只蟹腿都没瞧见。 他并非要吃螃蟹,只是觉着奇怪,明明厨房有闸蟹,宁晏难道就没想给他留一只? 脑海不可控闪现崔玉说的话。 “她不在乎你……” 这时宁晏用热水烫好一双银筷,递给他,“爷,别愣着呀,快些吃。”他总是那么繁忙,冬夜寒凉,宁晏也希望他早些办好差早些回来歇息。 她声线是温柔的,稍稍抚慰了他心中的疑窦。 罢了,他是个男人,哪能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妻子计较,遂将杂念拂去,接过筷子用膳。 今日的螃蟹是她从明宴楼临时调来燕府,给淳安公主享用的,剩余那几只也给公主挑出蟹黄做了一盅蟹黄豆腐献给皇帝,晚上的膳食是大厨房送来的,燕翎对饮食不在意,宁晏也懒得为他大费周章。 这一夜,燕翎到子时方回来,除了外间留了一盏莹玉宫灯,内室已是黑漆漆的。 宁晏先睡下了。 荣嬷嬷那头悄无声息将该准备的都备好了,燕翎去浴室洗漱,动静比平日都要小,入了内寝,角落里留有一盏纤弱的琉璃灯,燕翎吹灭,屋子里彻底陷入昏暗,轻轻掀开帘帐要爬上榻,模模糊糊的嗓音传来, “世子爷,您回来了…”她撑起半个身子,隐约可见窈窕的轮廓。 燕翎愣在那儿,忽然意动, “你睡里面去。” 他平日回来的晚,起得也早,睡在里面总是吵醒她,他夜里也不需要她伺候,没得连累她睡不好。 宁晏听了这话,脑子渐渐清明。 这可太好了。 她出嫁之前向来都是窝在里侧睡的,她惧冷,睡在外头偶尔风吹帘动,有风漏进来,再者,燕翎进进出出着实吵得她心烦,偏生世家都是这样的规矩,妻子睡在外侧好侍奉丈夫,宁晏也不能说什么,今夜燕翎开了这个口,宁晏毫不犹豫抱着被褥往里面挪去,又将他被子给拉扯出来,笑吟吟道, “谢谢你,世子。” 燕翎听出来她的欢喜,心里熨帖,顺着躺了下去,面朝她枕着手, “以后你都睡在里面,我回来晚了你睡你的,不必管我。” 只要她高兴,有些规矩就不是规矩。 别看是一桩小事,却决定着宁晏睡眠质量。 宁晏怔怔望着他,廊庑的光芒从窗棂映了进来,晕黄的光与昏暗交织,他眸若点漆,仿佛是暗夜深处的黑曜石,清湛幽亮,平心而论,燕翎已算不错的丈夫,无不良嗜好,意识到问题能立即纠正,这样的日子也有盼头,“好…” 两个人虽没有很深的感情,却有了不错的默契,一个眼神几乎就猜到对方想要什么。 燕翎傍晚捏了她的手后,今夜就没忍住,宁晏也很配合,双手拽住了脑后的拔步床栏杆,高窗外的灯芒在晃,双眼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眼角是嫣红的,在她快受不了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晏儿……” 宁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嘘嘘喘着气,眼尾泛红楚楚望着他,“世子爷…” “你叫我什么?”他幽黯的眼神压下来,过于清明沉湛,差点让她忽略他在做什么。 “什么?”她懵懵懂懂的,不明所以……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从来没说过话,今日很突然,宁晏所料不及,更摸不准他心思。 燕翎喉咙滚动,嗓音跟黏住似的,腹腔仿佛积聚了一股邪魔,压不下去,涌不出来,心底那不可言说的失望,最后化作一抹阴鸷,埋葬在深处。 翌日宁晏在日上三竿方醒,昨夜结束后一觉睡到自然醒,燕翎什么时候走的她一无所知,果然睡在里侧舒服,昨夜燕翎的异样很快被她抛诸脑后,她穿了一件丁香色的厚褙子,外罩大红织锦的鹤氅赶往容山堂请安,她今日起得晚,少不得要跟徐氏告罪。 到了容山堂门口,却见门庭外比往日多了一倍的婆子,瞧着有不少生面孔,个个神色有异气氛低迷,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屋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琉哥儿怎么这么命苦,生来身子不好,泡在药罐里长大,如今说没就没了…二嫂已经哭晕过去了,二房无人掌事,能否请嫂嫂安排个人过去帮衬着,将琉哥儿的葬礼操持妥当,全了这孩子最后的体面……” 宁晏闻言神色大惊,早闻二房老太太褚氏有一幺子,今年十七岁,却是一直身子不大好,平日鲜少露面,这是骤然过世了?宁晏与如霜交换了个眼色,心头沉甸甸的。 这时,里面传来徐氏含悲的叹声, “前个儿我刚去探望了他,他还与我说笑了,今个儿人就没了,果然世事无常……至于三弟妹说的话,我心里有数了,我已派人去请国公爷,待国公爷来做主。” 三老夫人一声轻蔑的笑,“大嫂,您就是性子太好了,什么事都要问国公爷,这是后宅事务,您拿主意便好,我看哪,老二媳妇精明能干,让她过去,保管事儿办得敞亮。” 徐氏心里苦笑,二房哪里缺人主持局面,二房家里老大媳妇就是个不错的,之所以让长房派人,实则是想长房出这葬礼的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的开支,徐氏心里是不肯的,只是国公爷一向好面子,平日又格外照顾两位弟弟,保不准是一口应下来,公中余粮不多了。 三老夫人见徐氏不吭声,忽的双掌一拍, “对了,我倒是忘了个人,这事该翎哥儿媳妇办哪,她是燕家长媳,未来的宗妇,哪家的宗妇不主持婚仪丧礼的,我看就翎哥儿媳妇了。” 徐氏勉强笑了笑,“理是这个理儿…”
第31章 午时的寒风更急,呼呼拍打着窗棂。天色阴沉,一场蓄势许久的雪终是没落下来,容山堂的明间内搁着两个炭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呲呲的声响。 家里晚辈去世,国公爷悲从中来,差点昏厥在衙门,后是循吏们禀报了燕翎,燕翎亲自将燕国公从宫里掺了回来。 父子俩撂下朝政,一同去了西府吊唁,又一道回了府。 二房的老爷前几年去世了,临终拉着国公爷,将家里几个孩子托付给他,如今堪堪才三年,又去了个侄儿,那琉哥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生得文弱,自小没享几日福,如今突然撒手人寰,国公爷心痛如绞。 秦氏额上覆着抹巾,一身素衫褙子,抱着已昏睡过去的儿子嘤嘤啜泣,“本该我去帮忙,偏生我这身子着了些风寒,连累康哥儿昨夜也咳了几声,诶…琉哥儿太命苦了…”言罢泪水滚落而下。 宁晏静静瞥了她一眼,恰恰对上秦氏投过来的不咸不淡的眼神,眼底哪有半点悲意,秦氏也没想到被宁晏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哼了两声,别过脸去。 主位上,国公爷一直沉着脸按着眉心,巍峨的身影罕见露出几分疲乏乃至萧索。 再看旁边的燕翎,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同,可眼底的沉肃与难过却也不难分辨。 突如其来的丧事,给这个冬更添了几分肃杀。 二房老爷不在了,家里长子燕琸在潭州任推官,今日凌晨的消息,走得快马去报讯,最快也得后日才回来,余下两个子侄要么年纪小,要么不争气,二房没男人撑门楣,国公爷点了长袖善舞的三子燕璟去西府接待唁客,可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抉择。 徐氏见国公爷久久不吭声,便率先打破了沉闷。 “今日三弟妹过来了,想要长房派个媳妇去帮忙操持葬礼,瓒哥儿媳妇偏生病了,孩子又小,走不开,璟哥儿媳妇三日前刚把出喜脉,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也操持不了,就剩翎哥儿媳妇了,只是翎哥儿媳妇过门没多久,那头府里的人事不熟,难免出纰漏,依我看,压根不需要派媳妇过去,琸哥儿媳妇当家这么久,家里事门儿清,哪里需要咱们长房的人去插一脚,没得让人说咱们没事找事……” 国公爷手撑额,默然无言,他也晓得难处不在没人理事,而在银子。 快到年关,各处都要银子打点,国公爷以前最烦这些家里长短,如今在后宅待久了,也渐渐明白其中的艰辛。 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燕翎,“翎儿,你跟我过来。” 宁晏抬起眼睑,有了不妙的预感。 燕翎没有迟疑,父子俩一同迈出明间去到外头说话。 国公爷也好面子,生怕廊庑下被下人听墙角,故而打头一步迈到庭院当中的小桥旁,随意扫了一眼,四下无人,这才与跟上来的燕翎说道, “你手里头应该宽裕,支个两万两银票给父亲用着,待周转再还给你。”除了二房葬礼,年底还有许多事开销,干脆一次借够。 当年娶长公主,燕家掏空了家底当聘礼,那些聘礼最后全部进入长公主嫁妆单子里,明阳长公主又是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当年下嫁排场举世罕见,陪嫁更是浩如烟海,这些全部进了燕翎口袋,燕翎具体富有到什么程度,国公爷没数,但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 国公爷眼下遇到难关,自然寻儿子求助。这种事以前国公爷也不是没干过,是以稀松平常。 燕翎也不意外父亲开口,以前他几乎不假思索答应,如今情形不同,很平静道, “我的账目都交给了宁氏,此事我得回去与她商量。” 国公爷听到这话,明显错愕,失望地“啊”了一声,“这样啊……”老脸有些挂不住,呲着牙眉头皱的紧紧的,默了片刻,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让他一个做公爹的跟儿媳妇借银子,委实拉不下老脸。 父子二人沿原路返回,国公爷心里苦笑,面上却是啧啧赞道, “不错,你这小子上道了…” 燕翎没做声。 众人在屋子里等着,看着父子俩神色如常出去,神色如常进来,乍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宁晏心里没数,徐氏却是有数了。 丈夫出去时眉头紧锁,进来依然,可见事儿没成。 徐氏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宁晏,暗暗叹了一声。 国公爷落座时也瞥着宁晏,儿媳妇坐姿端正,容色宁和,平日说话不喘气,不埋怨,不诉苦,不显山露水,是个厉害角色,国公爷在战场厮杀多年,看人一个一个准,这个媳妇不简单哪,儿子被吃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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