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忌听到这里,愧疚难当,她少时提过,最大的心愿便是想要一栋大宅子,依山傍水,春暖花开,他便耗了整整一个月给她雕了那么一栋竹寨,竟是弄巧成拙害她伤了宁晏。 戚无忌这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何心情,扭头见燕翎眼神冷得跟冰刀子似的,低声劝道,“贺礼是我所赠,我也有错,今日公主生辰,你让一步,权当给我个面子,事已至此,先等宴席结束,你再去接弟妹回来,想必无大碍。” 燕翎听到最后一句心里越发坠坠的,他太明白宁晏行事作风,她那么乖巧聪慧的人,岂会因为一点脚伤而耽搁这么重要的宴席,要么伤得很严重,要么出了什么事,燕翎实在想不到宫里能有什么事让宁晏缺席,那就只能是伤得不轻。 又见淳安公主一脸做贼心虚,越发肯定自己猜测,一时眉头紧缩,胸腔仿佛被石头压住,今日若只是淳安的生辰宴,他二话不说去延庆宫将人接走,可偏偏是国宴,他还要接待使臣,无声地盯了淳安片刻,青着脸一言未发离开了。 戚无忌扭头想去安抚淳安,却见她朝燕翎的背影吐了吐舌,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便觉好笑,“你这么怕他?” 淳安翻了个白眼,“我不怕他,我就怕他回头欺负晏晏。”她可以拿宁晏气燕翎,宁晏又何尝不是她的软肋, 戚无忌明白她的顾虑,“放心,我回头劝劝他,劝他待弟妹好些。” 淳安得知那竹寨乃戚无忌所雕,这会儿竟不知说什么好,二人两两对视一眼,又交错开,最后一前一后回了天星阁。 淳安公主姗姗来迟,皇帝正挂心,这会儿瞥见她跟戚无忌从甬道里进来,脸色就变了,“淳安!” 戚无忌脚步一顿,朝皇帝方向远远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离开了。 淳安公主提着裙摆乖巧地迈了过去,朝皇帝施了一礼,皇帝见她神情低落,忙问怎么回事。 淳安公主便说自个儿伤了宁晏,害她不能参加宴席,皇帝闻言头疼地往燕翎方向瞥了一眼,宽慰她道,“你先坐,今日你寿辰呢,有父皇在,燕翎不敢把你怎么样,等回头父皇再安抚宁氏。” 淳安公主替宁晏讨了赏,这会儿心情好受了些。 少顷,国宴正式开始,钟鼓司礼乐奏起,数十红衣舞女鱼贯而入,个个窈窕多姿,竟是一曲《霓裳羽衣舞》,片刻传杯换盏,气氛正浓,燕翎心里虽搁着事,在来使面前依然谈笑风生,他在边境素有威名,去年那套空心阵的打法更是狠狠震慑了蒙兀骑兵,蒙兀郡王乌日达心中忌惮他,有心接近,与他勾肩搭背,给他灌酒。 御膳房出了事,没能瞒住吴奎,吴奎正琢磨着法子,后有人回禀说是淳安公主接手了御膳房,不由大惊,这可是国宴,哪里容得公主作威作福,忍不住悄悄禀了皇帝,皇帝越发疑惑了,招来淳安公主询问,淳安公主早就想好了托辞, “父皇,儿臣上回不是去明宴楼喝酒么,那里的厨子是一绝,故而今日寿辰便强绑了一人进宫,原是想让她私下做些拿手好菜,回头也孝敬孝敬父皇您,碰巧遇见这事,便让她去御膳房帮忙了。” 皇帝闻言先是觉着这像是女儿干出的事,旋即脸色稍沉,十分不放心,“你让一个酒楼的厨子执掌国宴?淳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淳安骄傲地抬起下颌,“父皇,上回三哥拍卖的那只八千两大龙虾便出自她手。” 皇帝噎住,无话可说。 虽说如此,这一顿饭,皇帝吃得七上八下,实在担心淳安的人砸了场子,损的不仅是他的威严,也是大晋的体面。 直到最后一道珍馐被膳房专用的食车推进来时,皇帝还是狠狠震惊了一把。 他目色凝望那缓缓露出真容的“山河盛宴”,抬手招来吴奎,“去查一查,是何人在掌勺。” “遵旨。”
第45章 这是一道名为“山河盛宴”的压轴大菜,用一条重达二十斤的硕大鳜鱼为底,头尾煎成翘型,如一幅巨画徐徐展开,那掌勺之人巧思妙工,以鱼脊为梁,将那鱼腹勾勒出山河阡陌之状,再辅以用刀工雕刻的葱蒜,豆腐,蕨菜之类,形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这还不是让皇帝惊讶的地方,真正撼动皇帝的是这幅图隐隐的寓意,也不知那掌勺之人是妙手偶得,还是当真有阅过那自泰西传来的堪舆图,此图以大晋为天下之中,隐隐雕刻出附属诸国之状,旁人或许不晓得,但落在皇帝与诸位使臣眼里,这便是万国朝贡之景,十分壮丽。 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便是那鱼身四周用莲藕,马铃薯,萝卜之类雕刻出形态各异的人偶,有八仙过海,有山海鬼神,形态逼真,那鱼尾处更有用萝卜丝切成的水帘洞,隐隐可瞧见那尾巴里藏着一活灵活现的猴儿,处处彰显泱泱大国之底蕴。 这哪里是一道菜,分明是大晋的物华天宝,天国气度。 使臣们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大晋朝臣更是引以为傲,拍案叫绝。 这才叫压轴大戏。 皇帝内心的震撼无以言喻,一届小小御厨竟有如此之胸怀眼界,能用一道菜绘声绘色描绘出中原文物典章,震慑住这些野心勃勃的夷邦,可谓是“简在帝心”,他一定要将此人留在皇宫,专司国宴。 这么一道可堪称盛宴的佳肴,谁也舍不得动筷,总归是用来吃得,吴奎请示了皇帝,皇帝雍容含笑,点了太子,“你替朕取第一勺来。” 又吩咐燕翎,“你便替诸国使臣分食。” 燕翎与皇帝交换了个眼色,猜到皇帝用意,起身来到食车旁,内侍用红漆盘捧着银勺与碗筷侍候在侧,燕翎一面等着太子替皇帝取肉,一面近距离观赏这幅“山川舆图”,这御厨竟是如此精工巧妙,将那些藩国点缀其中,他一贯不在吃食上费心,今日却不得不为这道菜折服。 待太子取完鱼头下的一块肉送与皇帝,燕翎特意将那代表附属诸国的鱼肉给挖下来,赠予诸位使臣,使臣心知肚明,此刻却也心服口服接了这道菜,待那鱼肉入口时,更是目露精光,都顾不上使臣礼节,捧起碗直往食车前奔, “不劳世子大驾,我等自己动手。” 有一便有二,片刻那食车四周聚满了人,能让使臣豁下颜面夺食,可见这道鱼味道奇佳,朝臣也耐不住性子,争相上前自取。 燕翎反倒被挤去一旁,他早就酒足饭饱,也不屑于与众臣抢夺一口鱼食,便退回了席位。 这已经是崔玉第三轮奔向食车了,没法子,他就好一口吃的,况且他隐隐在那点鱼汤中尝到了明宴楼的味道,可惜夺食之人太多,他无暇细想,第三轮挤进去时,硕大的瓷盘里只剩下零星几块做成人偶的藕片萝卜,再小的蚊子也是肉。 崔玉将那截莲藕,与那片萝卜给夹在了碗里,路过燕翎席位时,瞥见他盘中空空如也,再瞅了一眼碗里,踟蹰再三,将那截莲藕夹给了他, “好歹是御膳房年度魁首,吃不到鱼肉,舔一口鱼汁也是成的。” 那截褐色的莲藕沾了满满的鱼汁。 燕翎并不在意,也未拂了崔玉好意,漫不经心夹起那截莲藕,往嘴里一送,莲藕极脆,又夹杂了鱼汁里的鲜美,嚼在嘴中,就如饮了一杯爽口的青梅,唇角不自禁擒着一抹满足,就连眼尾也拖曳出几分怡然自得的惬意来。 宁晏穿着那身粉色宫装,跟在韩公公与掌膳身后来了天星阁,她悄悄躲在甬道之处,透过珠帘静静注视着那道菜,见皇帝与众臣赞不绝口,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左膳使原打算做一道鱼跃龙门的大菜,她回想曾跟随外祖父瞧见那泰西传来的万国舆图,一时心动,便做出这番构想,别看她平日做事四平八稳,一旦上了灶,便十分胆大,爱挑战难度极高的大宴,当那条鱼摆在她面前时,她脑海便是勾勒出这样的画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动了手,待做完整道菜,自个儿都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后悔,过于冒险了。 眼下瞧见殿内欢声如雷,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争相夺食,她欣然一笑,哪怕回去被燕翎骂一顿,也值了。 宴席接近尾声,宁晏与韩公公如释重负一笑,又在韩公公掩护下,悄然退去延庆宫换衣裳。 彼时吴奎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已将事情始末查出,吴奎听得那名讳,一口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你说什么?你没诓我?”手肘里搁着的拂尘滑了下来,白皙的毛尾扫在地上,那小内使不慌不忙将拂尘拾起,拍了拍灰尘,又恭敬递给吴奎,“千真万确。” 吴奎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已退到天星阁侧殿歇息,留下百官陪着使臣豪饮,燕翎担心宁晏,打算与皇帝告罪先去后宫接了她出来,将人送回去,这会儿刚走到侧殿门口,隔着一扇嵌翡翠的紫檀座屏,听到里面传来“宁氏”二字,眸光微的闪烁了下,脚步顿住。 吴奎这厢也是满头大汗,喘气不匀,“陛下,那山河盛宴当真出自世子夫人宁氏之手,”他语含三分不解,三分吃惊,余下还有几分折服。 皇帝眼中惊色迭起,当真被嗓中残余的酒气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 “怎么可能?” 吴奎苦着脸,“人家担心出岔子,刚刚还跟来了天星阁,奴婢悄悄窥了一眼,那走路的仪态,神情,啧啧,哪里是明宴楼的厨子,分明就是燕少夫人。” 皇帝拂了一把汗,“她人现在何处?” 吴奎道,“回了公主寝宫,想必是换衣裳去了。” 皇帝吐了一口气浊气,愣愣看着桌案,心中遗憾竟是大过惊讶,“可惜啊,竟是那宁氏,朕还当是一普通厨子,便将其招入皇宫来。” 那口鱼太好吃了,他身为皇帝都没能吃上第二口,眼瞅着百官不顾礼节争抢,愣是压住馋嘴的心思,保持着帝王威仪,暗想,待会寻到人,夜里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儿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晏今日救场已是万幸,他绝不可能让外甥媳妇给他这个当皇帝的做吃的,除非偶尔去人家府上蹭一顿,这事皇帝也干不出来。 “不过,这宁氏当真不错,如此胸怀与眼界,非常女子也,无论如何,今日国宴大涨国威,她居功至伟,朕要赏她。” 吴奎斟了一杯茶,往皇帝手边递过去,笑着应是。 皇帝想起什么,未接他的茶,又交待道,“此事必须瞒着,不叫旁人晓得,对了,也要瞒着燕翎,以他那脾气,少不得回去责骂宁氏……” 话未说完,瞥见门口那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拼命擦鼻子,皇帝眉头皱了皱,吴奎也发现了不对劲,连忙踱步过去,一道修长挺拔的绯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正朝后殿方向大步离去,瞅着那脚步带风的架势,吴奎心肝一颤,连忙折回来,手中的茶水也洒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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