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景阑。 他大抵是才从宫中出来,仍穿着一袭赤色圆领官袍,妥帖地戴着墨色乌纱帽,看见她少见地没有多言,只顿了顿让步在一旁。 乔绾虽不解景阑为何会在这里,可周围全是宫人,也便未曾开口,径自入了宫。 一直到临华殿,乔恒早已在里面等着了,里面用来平心静气的檀香比以往要浓郁的多,可即便这般,乔恒的眉眼仍肉眼可见的烦躁。 乔绾心知,乔恒大抵也察觉到了如今陵京的变动,心中正忧虑着呢, 她走上前,笑盈盈道:“父皇。” 乔恒看见她,勉强平复了下情绪:“来了。” 乔绾点点头,不解地上前问道:“谁人这般大胆,竟惹得父皇烦心?” 乔恒睨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只停顿了一会儿沉沉问道:“昨日昭阳去了你府上?” 乔绾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她的府上到处都是乔恒的人。 乔绾不悦地瘪瘪嘴:“三皇姐说是去探望我的身子的,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往也没这般好心过……” 乔恒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一声:“她也是担心你,同父皇一般。” 说着瞥了眼孙连海。 乔绾接过孙连海手中的丸药,顺口吃了下去,随后道:“父皇,绾绾还有一件事……” “你和景家那小子的婚事?”乔恒提起这事,显然心情还算不错,眉眼开阔了些。 乔绾惊讶:“父皇知道?” “那小子下朝便来找朕了,说是此事总不能让你先来提,”乔恒揉了揉眉心,笑道“不过我也同他说了,想要尚公主,这婚嫁聘礼皆不能少。” 乔绾一怔,和景阑的亲事本就是一时权宜,她只是没想到乔恒竟这般心急。 孙连海将一封册子呈给乔绾,乔绾看了看乔恒,翻开册子。 赍帛五百匹。 钱五十万。 千匹骏马良驹。 还有金帛首饰数不胜数…… 乔绾看着早已备好的册子,只怕今日即便自己没应,乔恒也会逼着她应下的。 眼下陵京局势微妙,乔恒还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不外乎……想要景家的兵符罢了。 “绾绾,”乔恒看着不言不语的乔绾,恩威并施道,“这几日景家会去公主府纳征,朕到时便下旨昭告天下,给你和景家那小子赐婚,定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典礼。” 这几日…… 他真的很心急。 乔绾心底讽笑,仍脆生生道:“绾绾多谢父皇。” 乔恒面露疲倦地摆摆手,孙连海识趣地上前伺候着。 乔绾拿着册子退出临华殿,许是没了那股浓郁的檀香,她心中陡然舒坦了许多,可走到宫道,凉风一吹,乔绾只觉肺腑一阵阵难忍的灼痛翻涌上来。 乔绾忙扶向一旁的宫墙,却因着喉咙里那股温热的痒意,低低闷咳一声。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乔绾只当倚翠跟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了,倚翠。” 拍打着她后背的手微顿,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乔绾蹭了蹭唇角,转头笑道:“倚翠,等回府后,咱们……” 她的话断在嘴边,眨了眨眼,看着身后穿着官袍的景阑,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是你?” 景阑笑:“是我。” 乔绾的眼中有些复杂:“你刚刚……” 景阑疑惑地挑眉:“嗯?” 乔绾抿了抿唇,没再继续方才的话:“你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色上一扫而过,继而肆意一笑:“自然是怕你临阵反悔,丢了我的脸面啊。” 这人口中果真没几句好听的话。 乔绾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册子拿给他:“这些你都看过了?” 景阑随意翻了几页:“嗯。” 乔绾宽慰他:“你且安心,你便随意挑些不值钱的送到公主府上便好,也浪费不了太多钱财,等到……” “乔绾!”景阑蓦地打断了她,脸色沉了沉,气笑了,“你觉得小爷拿不出这些?” 乔绾想到景家也算是数代名门,沉吟片刻:“只是觉得不值。” 景阑越发气恼,在她跟前徘徊了几步,神色总算平静了些,看了眼四周方道:“乔绾,你可知我父为何死守着兵符?” 乔绾怔了怔。 “今上多疑,我父即便忠贞无二心,也难逃猜忌,倘若他草率地将兵符双手奉上,只怕整个景家没了护身都将遭遇不测。父亲早已厌倦官场沉浮,所以我父想让我娶你,和圣上结为亲家,打消圣上疑心,再将兵符奉上,寻个借口离开陵京颐养天年。” 乔绾看着他:“所以,你应下了婚约?” 景阑默了默才道:“我若真的只因此事应下赐婚,当初在毓秀阁便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他垂眸,凝望着她的眼睛,“乔绾,你想离开陵京吗?” 这一瞬,乔绾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的风声也停下了喧嚣,静默无声。 之前总将这门姻亲当做一桩逃避乔恒猜忌的可有可无的挡箭牌,可眼下,是她第一次正视这桩亲事。 离开陵京啊。 到时,天高海阔,再也不会担心哪一日便会死去,不用担心被利用、被厌恶…… 她其实,很怕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孤单的人。 毕竟他那样温柔,温柔到她愈陷愈深。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利用。 然而…… “为何呢?”乔绾呢喃。 她记得景阑曾经提及赐婚时眼底明晃晃的排斥,为何要带她离开呢? 景阑的面色变了变,继而恶狠狠道:“大抵是因着你蠢吧。” 乔绾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喂!” 景阑看着她,突然便笑了起来:“乔绾,你便偷着乐吧。” * 陵京京郊,北城门外。 司礼安静地朝最中央的幄帐走去,心中忍不住低叹。 似乎自那日从陵京回来后,公子整个人便死寂了许多,周身尽是不可为人接近的冰冷。 有人曾对公子擅自闯陵京一事不满,公子也只是和那人比试一番,温柔地掐断了对方的喉咙。 幄帐已近在眼前,司礼沉沉呼吸一声,悄声唤道:“公子。” 彼时慕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幄帐窗子前,满头青丝未束,随意散在身后,闻言动也没动。 司礼司空见惯地垂首继续:“人马一路奔波,眼下正在休整,军中已无异议,文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事邀您前去相商,时间定在三日后,地点在问心阁。” 慕迟仍立于窗前,只偶尔窗外钻出一缕夜风,吹着他的青丝与雪白的衣袍微微拂动。 司礼知道公子已经听见了,迟疑好一会儿,又道:“属下听到了一个传闻,是关于长乐公……” “司礼,”这一次慕迟终于作声,却只是淡淡地打断了他,“往后,无关之事不需再报。” 司礼的后背因这冷淡的语气一寒,忙应道:“是。” 说完小心退了出去。 幄帐内眨眼间已寂然无声。 良久,慕迟缓缓转过身来,墨发披散在身后,漆黑的瞳仁宛若未曾化开的浓墨,氤氲着死气沉沉的凉薄,夜风乍起,吹在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美极艳极。 他看着外面的火光,蓦地想起那枚被他不知落在何处的绢帕——乔绾给他的绣着“霓”字绢帕。 她如此落落大方地说,给他和乔青霓提供见面的机会。 半点不像那个只因带他出街引来女子目光,便拈酸吃醋的蛮横公主。 心口骤然蜷缩了下。 慕迟一手抵着胸口,原来,这便是他将她推给景阑时她的感觉。 可他却厌恶这样的感觉。 自那日在雁鸣山上,他须得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看向她的目光; 到后来飞鸽传书让司礼在楚州备下与公主府无二的府邸与奢华物件; 再到后来,莫名其妙的闯入陵京,只为当初的那句“一块放纸鸢”…… 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他计划的事,都令他感觉到格外陌生与无措,还有……强烈的排斥。 所以,不若将一切反本还原,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 从此以后,也不会和乔绾再有纠缠。 三日后,正值十八。 慕迟前往问心阁赴约,随文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学生,七皇子乔琰,也是……乔青霓同父同母的亲弟。 文逊今日约他前来,不过就是关于景家手中的兵符一事。 他说得含蓄,只说乔恒已有法子将景家的兵符收回来。 反倒是一旁的乔琰冷哼一声:“老师作甚还遮遮掩掩?左右不过是下嫁个公主,换来个兵符,皇姐不就是被他这般定出去的?听闻这几日,景家都把聘礼抬过去了,先让他们快活几日,待到月末……” 乔琰的话在看见文逊对他使眼色时逐渐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慕迟,随后微怔。 慕迟的神情无一丝破绽,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可偏偏看得人心惊胆战。 听见乔琰不再言语,慕迟歪了歪头,笑着问:“七皇子怎的不说了?” 乔琰心口颤栗,只当自己提及皇姐联姻一事惹他不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慕公子无须担忧,此事若成,皇姐联姻一事,定有转圜的余地。” 慕迟和煦地笑着颔首:“如此,便多谢七皇子了,”他说着,笑看向文逊,“此事文相直说便是,无须遮掩,乔恒下嫁的哪位公主,竟能换来兵符?” 文逊指尖一抖,忙拱手垂下视线,朝堂浸润多年,即便看不出慕迟对长乐公主有何特殊,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有些异样,是以在提及景家兵符时,刻意掩盖了乔恒赐婚一事。 可眼下慕迟主动问起,文逊自不敢再隐瞒:“是长乐公主。” 慕迟睫毛微顿,唇角的笑意不减,良久平静地说:“原来是长乐公主啊。” 说着,啜饮了几口杯盏中的清酒。 乔琰见状放下心来,和文逊对视一眼:“我就说嘛,慕公子雁鸣山为皇姐甘愿以身挡箭,而今怎会因这种小事而扰乱计划。” 文逊无奈地陪了一抹笑,心中始终有一股不祥之感。 余下的时间,慕迟始终平静温和,无一丝异样,直到商讨完后,他都没有显现出丝毫反常。 慕迟并未在问心阁多待,议完便离开了。 司礼忙迎上前去,却没等开口,便见公子径自越过他朝前走去。 未曾上马车,慕迟一人安静地行走于街市之间,偶尔能听见几声惊叹。 “景家前往公主府下聘的场景,你可瞧见了?” “那是自然,十里红妆,数百箱聘礼,可是挤占了整整一条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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