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没敢进去,直到动静停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没等他全然松懈,便听见幄帐内间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侍卫缩了缩脖子,暗道一会儿殿下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乔绾看着慕迟衣箱中的衣裳散乱一地,周围也一片狼藉,才终于解了些气,环视一遭,落在他的书案上。 乔绾冷哼一声,脸颊因方才的动作涨红着,走上前直接将书案的笔墨纸砚挥落,正要继续挥案上的书信折子,目光却陡然注意到什么,顿了下来。 砚台下压着一方叠起来的书信,书信上方,极小的字迹写着“黎国密报”几字。 乔绾将信拿了起来,皱着眉看着,而后呼吸蓦地一紧,脸色白了白。 上面说,乔恒死了。 因常年服药致身子虚弱,在夜间驾崩的。 那个哄骗了她十余年为他试药的乔恒,她叫了十几年“父皇”的乔恒,就这么死了? 乔绾不觉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落在“常年服药”几个字上。 乔恒常年服药。 那她呢?她也会死吗? 以往一个月才痛一次的肺腑,这次却只隔了半个多月。 是不是也是征兆? 慕迟也已经知道了? “殿下。”帐外陡然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 乔绾一愣,下意识地飞快将书信叠好重新放回原处。 慕迟端着汤羹站在门口,却在进幄帐时脚步不觉顿了下,想到幄帐中的人,他心中竟有些不安,好一会儿低声问:“她醒了吗?” 侍卫轻应:“回殿下,长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说到此,侍卫为难了片刻,“公主察觉到不能离开后,将您的幄帐……全砸了。” 从里到外,一点不落。 侍卫低着头便等着责罚,可等了许久没听见动静,不觉抬头,却只看见那位平日看一眼都觉得冷飕飕的殿下,此刻好像在……笑。 他仿佛早就知道幄帐内会发生何事,没有半分诧异,甚至还好心情地“嗯”了一声:“你们离远些。” 侍卫忙行礼离去。 慕迟站在帐外,停了几息才走进帐内。 帐内的境况比他想的要好上一些,慕迟从容地跨过满地狼藉,走进内间,如同看不见满帐杂乱,只看着脸颊微微涨红、唇却苍白的乔绾,她的目光有些怔忡,正略微急促地呼吸着。 慕迟上前,将汤羹递给她:“先用食。” 乔绾像是倏地回过神来,看向他:“张伯呢?” “命司礼送回金银斋了。” “你……”乔绾白着脸,怒视他,“谁要你带我来这里的?” “你晕倒了。” “我那是睡着。” 慕迟看了她一眼,睡着不会怎么叫都叫不醒,更不会到后来脸色苍白到全无意识。 可想到司礼送张伯离去前满眼复杂地说“公子不妨……顺着长乐公主些”的画面,他抿了抿唇,又道:“先用食。” “不吃。”乔绾没好气地伸手便要将汤羹挥开,却未曾想慕迟紧攥着玉瓷碗,滚烫的汤羹洒出来也无动于衷。 乔绾一怔,目光扫了眼他被汤羹烫过的手腕,那里还有在马车割伤的伤口。 她顿了下,冷哼一声转过身:“我要离开。” 慕迟望着她的侧颜:“不行。” 说完,本以为她会反抗,或是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可都没有。 乔绾只意料之中地平静道:“哦。” 她应了一声,走到一旁还算齐整的床榻上,背对着他躺下了,背影纤瘦,微微蜷着,莫名有些孤零零的。 慕迟凝眉,看了眼手中的汤羹:“先将汤羹吃了。” “你爱吃你吃,”乔绾没有转身,只嗡声道,“不吃拿去喂狗。” “乔绾,”慕迟沉声唤她,“吃……” 乔绾没等他说完霍地起身,烦躁地接过汤羹用力放在一旁的书案上,折返回来便将慕迟往外推:“你不放我离开就滚出去,滚出去……” 慕迟眉头紧锁,看着她踩在散落一地的物件上脚步踉跄着的模样,手上未敢用力。 直至推到幄帐外,乔绾愤愤地落下帐帘,看着满屋子的沉寂,撇撇嘴眼眶蓦地一热。 她也不知是为乔恒,还是为常年试药、也许不久后也会死去的自己。 时隔近四年,她其实谈不上挂念,也谈不上恨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离开陵京前最后一次见到乔恒时,他说,最后一道因挂念她特宣她入宫的圣旨,是他亲拟的。 帐外。 慕迟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帐帘,眉头紧蹙,下瞬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刚好与不远处的侍卫对上视线。 侍卫匆忙躬身低眉,后背起了一层寒意,心中却忍不住想:殿下这是……被赶出来了? 慕迟顿了片刻,刚要去询问侍卫方才乔绾发生何事,脚步却陡然僵住。 方才幄帐内满目混乱,可乔绾将汤羹放在书案上时,桌角有一封散开的书信。 那是黎国来的密信。 信仍放在原处,可与之前有着细微的变动。 乔绾看过了。 也知道乔恒去世了。 慕迟转身便要朝幄帐走,下刻却又停了下来。 想到方才乔绾低落的背影,及帐帘落下前她微红的眼圈,慕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情绪来。 她是知道乔恒去世,所以才伤心的吗? 可乔恒拿她试药,她不该恨他吗? 就像那个他该叫父皇的人若是死去,他心中绝不会起波澜,甚至还会畅饮杯酒。 慕迟初次不知进去后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从未有人教过他,这时该如何去做。 那样令人作呕的亲情,有何值得她伤心的? 夜色渐浓,远处的火光摇曳不灭。 慕迟走向侍卫:“司礼呢?” 侍卫忙道:“司总管送人还未归。” 慕迟没有应声,只安静地看向远处的营帐,良久朝那边走去…… * 周庄墨自上回在慕迟面前提了李慕玄的名字后,平日除了商议军中大事外,慕迟再未单独见过他。 想到这个学生,周庄墨不觉轻叹。 慕迟是他教过最为聪慧的学生了,自幼生在那样阴冷简陋的地牢中,可平日里四书五经看一遍便能背个七七八八,武学更是学得极快,只因生了那样的体质…… 周庄墨摇了摇头。 他知道,大齐只能有一名太子,可毕竟李慕玄也是他自小看到大的。 帐外有人影徐徐走来,周庄墨只以为是巡营的守卫,未曾理会。 可下瞬,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周庄墨抬头看去,旋即一惊,忙放下书卷起身拱手道:“殿下。” 他未曾想竟会是慕迟。 慕迟抬头看了眼老者,没有说话。 久等不应,周庄墨不觉抬眸,而后心底微讶。 自幼时,他问他“老师,我这一生都要待在地牢中吗”后,再未露出过如那时一般的迷惘之色。 可眼下,他眼中尽是迷茫。 “慕迟?”周庄墨迟疑着唤他。 慕迟略回过神来,默了默问道:“老师,你身边可有人至亲离世?” 周庄墨心底已是诧异至极,“至亲”二字,是慕迟以往最为厌恶的了。 可看他眼中的茫然,周庄墨轻声应:“有。” 慕迟终于看向他:“如何宽慰那些人?” 周庄墨疑惑:“宽慰?” 慕迟又道:“若那离世之人虽待她好,却也一直在利用于她呢?” 周庄墨越听越是糊涂,可偏偏慕迟再不言语,只道:“虽苦难不同,可被宽慰之人大抵也是想有人陪着的,哪怕未曾有只言片语。” 想要有人陪着吗? 慕迟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朝中央的幄帐走着,看着那里影影绰绰的烛火,而后越走越快…… * 乔绾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场关于陵京的梦。 梦里,她穿着火红的胡服,嚣张至极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直朝着皇宫而去。 即便到了宫门口她也未曾下马,只用镶嵌着红玉的金鞭指着宫人,扬着下巴道:“还不快将宫门打开,父皇要见本公主。” 宫人们无一人敢拦她,便是进了临华殿,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只是无奈地皱着眉头,在一片檀香的烟雾缭绕里无奈说着:“小十一,又在宫里行马了?” 她笑:“父皇,绾绾刚得了匹宝马,骑来试试。” “你啊,”烟雾里,龙椅上的人脸看不真切,他只是摇摇头,唤身后的宫人拿来了丸药,“小十一,将这丸药吃了。” 她看着丸药,并未如以往一般吃下去,而是抬头:“父皇,我可以不吃吗?” 下瞬,龙椅上和蔼的人骤然变得凶神恶煞,雾气里的人脸也清晰了起来,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狰狞地朝她伸来:“乔绾——” 乔绾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身上也升起阵阵令人烦躁的热。 微弱的烛光在轻轻闪烁着。 乔绾定定地看着前方,脑子里空荡荡的。 帐帘却在此时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乔绾背对着里间门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有寒意逐渐弥漫时,她便已猜到了是谁,可不愿理他,索性闭上双眼装睡。 慕迟站在床榻旁,看着仍背对着自己的背影,良久俯身将她的鞋履脱掉,侧躺在她身后,安静地拥紧了她。 冰凉的触感惹得乔绾身子一僵。 慕迟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只拥着她。 他其实并不会哄人,翻遍了记忆,似乎只有一次,幼时那个女人去地牢偷偷看望他时,流着泪看着他脚腕被锁链磨出的血痕,而后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迟疑半晌,慕迟伸手,笨拙又轻缓地在她的肩侧一下一下地拍着…… 乔绾白日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本没有丝毫睡意,未曾想被他一下下地轻拍着,最后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帐外隐隐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慕迟看着仍熟睡的乔绾,定定看了片刻,最终在帐外传来司礼轻声唤“公子”的声音后,缓步下了榻。 昨日被乔绾扔了一地的衣裳仍散乱着,慕迟顿了顿,挑了一袭白衣及雪白锦裘穿在身上,走出帐去。 “公子,将军们都在等您。”司礼道。 慕迟应了一声,又道:“命人备好热水和手脂,在门口候着。再去战俘的家眷里挑个手脚利落的丫鬟来。” “是。”司礼忙应。 慕迟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营帐,里面各营的将军及周庄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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