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阑得知乔绾坠崖的消息, 是在初次上战场之际。 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带着三百士兵于岭山之下实地操练,不想却遇上了北狄的伏兵。 本是一场小交锋, 未曾想两方援兵纷纷赶来,战况愈发激烈。 卫将军将边疆战报八百里加急告与陵京,不过三日, 陵京便传来消息, 三军皆听景荣号令。 随消息一同来的, 还有一封两个月前的书信。 信上说,长乐公主替昭阳公主代嫁, 未曾想路过雁鸣山时,马匹失控,连人带马一同坠崖,死无全尸。 景阑看着书信上的坠崖、死无全尸几字,只觉得好笑。 乔绾一向看乔青霓不顺眼, 她替乔青霓代嫁什么? 再者道,就她那爱美又蛮横的派头, 怎么肯让自己落得“死无全尸”的地步? 可当夜与北狄交战时,景阑还是觉得意识恍惚。 额角的疤, 便是这晚留下的。 敌军砍来时, 他才堪堪得了一丝清醒。 战事结束,景阑找到景荣, 说想要回陵京看看。 景荣第一次未曾因他失利而训诫教训他, 只是看着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告诉他, 那封信是文相的字迹。 言外之意不外乎, 文相不会撒谎。 乔绾是真的死了。 景阑在营帐内一个人待了几日, 再出现时便已恢复如常。 他想,自己总要赚点军功,才能光明正大地回京,然后到乔绾坟墓前给她多烧点儿纸钱。 毕竟,乔绾这女人骄奢又蛮横,便是进了地府怕是也改不了这个性子。 总不能让她在地底下当个穷鬼。 然而后来,大齐太子性情大变、大齐太子在遍地寻人的消息传入兵营之中,他心中又忍不住起了一丝希望。 直至听闻大齐太子带了一名女子回了燕都后,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女子是乔绾。 快马加鞭回了陵京,赶上了黎国出使大齐的队伍,当在金殿之上看见慕迟时,他终于能确定,乔绾还活着。 当甩掉馆驿监视的诸多人,来到金银斋时,景阑在门口不起眼的街巷站了许久。 直到那一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 她好似没变,仍穿着热烈如火的红裳,戴着奢华的珠钗步摇,却又好像变了许多,脸色变得好了,眉眼如冲泡开的茶花,越发娇贵而充满生气,也安静了。 他如当年一般,抓着软鞭朝她挥了过去,看着她匆忙地躲避着,一如当年。 他说:“乔绾,你这是死而复生了?” 明明是愤怒的,愤怒她当年竟敢假死离陵京,丝毫不管旁人感受,可话说出口的瞬间,眼眶却忍不住地发热。 乔绾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景阑,却在望见他的双眸时顿住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景阑,上一次见他时,似乎还是四年前,在将军府门前,她目送着景家的车马在雨中渐行渐远。 过往的记忆涌入脑子,乔绾的喉咙紧了紧,良久轻声喃喃:“抱歉……” 景阑眸光微滞,他未曾想到这个曾经张扬不可一世的乔绾会道歉,喉咙紧了紧,景阑夸张地笑了一声:“你道的哪门子歉?小爷可未曾为你伤心。” 乔绾抿了抿唇,轻轻应:“嗯。” “更没为你流泪。”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景阑,看着他在被边疆磨炼的多了几分沉稳的面庞,依旧低声道:“嗯。” 这一次景阑安静下来。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不过几息,景阑迎着她的视线,陡然笑了起来,眉梢飞扬:“乔绾,小爷知道自己风流英俊,但你也无需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小爷吧?” 乔绾终于回过神来,睁大双眼瞪着他:“景阑,久未相见,你的脸皮倒是愈发厚了。” 景阑轻笑出声。 二人沉默了许久,终是乔绾打破沉默:“黎国来的人,怎么会有你?” 景阑扬眉:“怎么?以为小爷是因你而来?” 乔绾凝眉:“景阑。” 景阑终于认真了几分,转眸看向远处,目光沉静下来:“我还未曾来过燕都,不带我去闲逛一番?” 乔绾看向已逐渐入夜的燕都城,街市已有灯盏亮起,华灯初上,繁华若梦。 “前几日你未曾出来?”虽说白日须得去比试,可这几日燕都并无宵禁。 景阑懒洋洋道:“也不知这大齐的禁军吃了什么药,单单将黎国的馆驿封了,说是要保护贵客。”个中缘由,他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乔绾愣了愣,蓦地想到前几日自己问慕迟,黎国来使是谁。 慕迟说,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臣。 乔绾不觉呼吸微紧,抿了抿唇,朝前方走去。 景阑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恍惚了下,跟上前。 燕都的夜市比起陵京有过之无不及,胡女轻歌曼舞,诗人狂放不羁,文人墨客笑谈风月,公子千金结伴而行。 乔绾行走于其中,一团雪白的绒毛飘了过来,是杨树上飘落的杨絮。 她并未在意,景阑却伸手,将她眼前的杨絮抓了住,于一旁看,如同抚摸她的脸颊一般。 乔绾看向他,下刻却陡然觉得后背一寒。 她皱了皱眉,回头却只看见陌生的街景。 “文相如今在陵京辅国,黎国比以往安稳些。”景阑的声音响起。 乔绾回过神来,睫毛轻颤,转头看向他。 “先皇临终前,曾留密诏,若新皇无能,文相可择贤者代之,”景阑轻声道,“昭阳公主被软禁府中,前不久禁令方才有所松动,听闻过段时日会同一位无名世家的幼子结亲。” “只是长乐公主府仍空着,有人时不时前去清理一番,一切如往常。” “你常去的毓秀阁的老板还为你的离去伤心了好一阵。” “你常吃的那家点心铺子的老板娘也抹了眼泪,说长乐公主出手大方,还替她赶跑过混子。” “陵京的百姓们也都知晓了,长乐公主捐银二十万两,几乎将府库都捐空了……” 景阑像是知晓她惦念但难以问出口的一切,边走边低声说着,将她离开后的陵京,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 乔绾听着听着,眼眶不觉红了。 那些曾在陵京打马游街的过往,一幕幕走马观花般于眼前浮现。 直至最后,景阑的脚步停了下来,转眸看向街边挂着花灯的摊位,良久伸手自怀中拿出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布老虎来:“还有这个……” 乔绾不解地看着布老虎,只觉得很是眼熟。 景阑笑:“花灯对诗。” 乔绾睁大眼睛,瞬间记了起来。 那年陵京街市,景阑对诗得了枚花蝶银簪,而她得了这只布老虎。 可那晚分开前,他却将布老虎抢了过去。 乔绾伸手将布老虎接了过来,老虎身上沾染了些深色的难以清洗的血渍,针线也重新缝过。 景阑的目光却不觉落在她拿着布老虎的手上,那道横亘在手背的疤痕如此显眼。 娇生惯养的乔绾,显而易见的手背上竟然也添了道丑陋的伤疤。 “喂,乔绾。”景阑笑着唤她。 乔绾抬眸。 景阑挑眉刻意问道:“莫不是知晓我额角也有了疤,也特意为我割了一道?” 乔绾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背:“我们可不同,我是被山贼砍的,且在手上,你却是在脸上。” 山贼…… 景阑的笑恍惚了下,突然不敢再问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了,只目光认真地凝望着她,问道:“真的不打算回陵京了?” 乔绾的目光有片刻的茫然,而后垂下眼帘:“那里早便不是我所熟悉的陵京了。” 景阑这一次未曾否认,他从不知她的受宠是因为被先皇用她的身子试药,也从不知她在陵京有多不快乐。 景阑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很久,即便早知当初他选择放弃她时二人便已希望渺茫,可还是心存着一丝希冀。 景阑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道:“那你可愿随我去岭山?” 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紧绷得吓人。 街市昏暗的角落。 慕迟安静地站在那里,长影孤立,雪衣如霜。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火光暗影之间的乔绾,呼吸仿佛也停滞下来,等着她的回应。 她可想离开燕都,离开他? 慕迟看着乔绾安静了半晌,而后她抬起头,轻轻地对景阑笑了起来,而后启唇…… 慕迟豁然转身,近乎落荒而逃地飞身离开了街市。 他不敢听她的回答。 也许他今日不该出现在此处,他便该当做今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这样,便不会知晓一些残忍的答案。 他该当做不知乔绾见过景阑,不知乔绾今夜对景阑笑得有多粲然。 他只需要回去好好地等着乔绾回府,他们如常相处便好。 慕迟失魂落魄地在昏暗里行走着,一身的白衣满是森寒,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而后惊惧地飞快逃离。 慕迟恍然未觉,克制着嫉妒得发狂的情绪,死死抿着唇回了府。 “公子,”司礼正在府门口候着,见他归来忙上前,“宋御医说明日来取新药引。” 慕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应了一声,直直朝偏院走去。 挥退了偏院的下人,慕迟孤身一人走进房中,无人的卧房,只有一盏烛火微弱地亮着。 慕迟走到桌边坐下,安静地等待着。 方才的情形不断挤占他的脑子。 听闻馆驿不见了景阑的身影,他便飞快来到了此处,果真看到了他们。 原本想要上前的,却在看见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时,脚步生生顿住。 他听着景阑说陵京的那些事,看着乔绾的脸上满是动容,眼圈泛红。 而景阑在怜惜地看着她。 还有那道伤疤…… 慕迟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除了虎口出那个“绾”字,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慕迟环视四遭,目光落在下人剪灯芯的金剪刀上,锋利的剪刀泛着冷银的光芒。 慕迟走上前,将剪刀拿在手中,想着乔绾手背上那道不知抚摸过多少遍的伤疤,一点点地下手,如绘丹青一般,看着手背上逐渐漫开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瞬间有血涌了上来,沿着指尖滴落在地,溅起滴滴血花。 从来和乔绾相配的人,只有他。 一旁的烛火摇曳了下熄灭了,满屋陷入黑暗之中。 * 乔绾回来时,已过戌时。 天色早已暗了。 乔绾紧皱眉头进了偏院,连整个偏院的灯火全都暗着也未曾发觉。 想到方才景阑提及去岭山一事,她脑子里竟下意识地想到了某个疯子,乔绾心中更加烦躁。 推开卧房门,乔绾才察觉到屋内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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