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余日说完,又想起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只能去边上找邻里借一把。煮个糊汤,再加把野菜,不知道倾风吃不吃得惯。 她丈夫听着就要出门去找,倾风拦住了他,说:“不用忙了,我现在就走。等他日后反应过来,围了村庄,我只能被困死于此。” 赵余日跟着她走到门边,满心惭愧地问:“要是林先生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去昌碣城了。”倾风顿了顿,道,“他知道怎么找我。你不用送。” 倾风抱着长刀,抬手示意赵余日留步,走到门外,偏斜的日色恰从对面斜照过来,她在刺眼的强光中身形一晃,迅速躲到阴影处,沿着村舍间的小路朝外围的篱落靠近。 倾风猜的没错,王道询现下忌惮她狐族的身份,不敢触怒,只留了几名小兵分散游离在村庄外。 倾风避开那几处巡卫,从角落偷溜出去。 到了村外,看着一片陌生的苍茫景色,转了两圈,发觉东南西北四方皆同,天长地阔无处可去,不由生出种寂寥无依的孤苦来。 漂泊异乡,苶然衰颓,无一檐角庇护,却连唯一认识的林别叙也不见了踪迹。 倾风右手被刀身的重量带得无力下垂,心不在焉地想,林别叙该不会还在少元山吧? 少元山她是去不了的,昌碣的主城该是建在西面。她不如就在两地中间等,总能等到什么人。 倾风舔了舔嘴唇,腹部的五脏庙饿得敲锣打鼓,感觉血液要被毒辣的日头晒干了。还没走多远,身上那点维系着的力气就要倾泻一空。 她定下神,耳边隐约听见了涓涓的水流声,似乎正离她不远,便拿长刀做拐,杵在地上,几步一停地艰难找去。 春日已尽,人境的红英都要凋谢了,妖境才刚因生机出现一片慵倦的春景。 路边本该光秃秃的荒地上多出了一片毛茸茸似的野草,其中间杂着几朵野花,开得很是憔悴。 小小的一朵,白色花瓣刚舒展开,就蔫蔫地收拢起来,边开边落。临近溪边,才受水气浸润变得繁茂几分。 倾风意识昏沉,单薄的肩膀左摇右晃,走到溪边时,视野中的光线已黯淡下去。 她用手捧着喝了两口水,没有因此清醒过来,反在那舒缓的水流声中越发疲困,最后随那西沉的斜日一同倒了下去。 刀身脱手砸入水中,溅起一片银白的水花。 河流环绕着崎岖的山线,往窈深的谷底流去,山壁上几块碎小岩石随着行人的跑动滚落水中,嘈杂声一晃而过。 水中残阳落尽,夜色弥漫至苍碧的山林,朦胧雾气中的几盏妖火变得醒目,压过了半轮皎洁的月影,环绕在一棵古木下。 林别叙站在枝头,衣角沾着树皮上的青苔。不复往日的清贵模样,好在一身从容的气派撑住了脸面,没叫他显得太过狼狈。 下方的大妖仰着头,语气不温不火,劝道:“林先生,下来吧,您总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几日没吃东西了,多少该下来喝口水。主上请您过去做客,都城再不入您眼,也比妖力冲涌的少元山好。” 林别叙被他们追了两日,也是累了,半靠在树干上,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请我回去做客。” 大妖一板一眼地答道:“主上说了,不必知道您是谁。” “那你怎么不上来抓我?”林别叙手里没把扇子,颇觉得不自在,“你要我主动下去,我心里总有点不痛快啊。” 大妖:“主上说了,全须全尾地请先生与我们回去。不能对您动粗。” 林别叙低声笑说:“请我回去容易,可想要我全须全尾,这就要看我了。” 大妖头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拿自残相胁的,但见惯了世面,还能面不改色道:“主上还说了,不必听先生说的话,更不能应您所求。先生想做什么我拦不住,您若非要将自己饿死在树上,我带着您的尸首回去,也算是不负所托。” 林别叙叫这泥古拘方的人给气笑了,背靠着坐了下来,用手挥开面前一丛杂乱的枝叶,眺望着天涯无尽,渺远疏星。 下方的大妖见他无意配合,也不强求,招了招手,叫手下们原地休息,陪他干耗。 不多时,林别叙衣袍翻飞,跳下树来,坦然地对他道:“我饿了。我想吃肉。如果有杯温酒,就更好了。” 那大妖站起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林别叙惊道:“你真要把我饿死?” 大妖张开嘴,又是那句令人头疼的话:“主上说了——” “你不必说了。”林别叙打断了他,“禄折冲那张嘴太不会说话,你也把嘴给我闭上,否则难保我不打你。” 大妖固执地把话说完:“主上说了,先生吃饱就会生出逃跑的心力,不如先让您饿上三日,再给您一点吃食。不过先生放心,抵达都城之前,您一定不会被饿死。” 他让开位置,朝前一指:“先生请。” 林别叙摇头叹道:“真是倒霉。自打遇到倾风师妹后,我就没遇上过几件好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后那排繁茂树影忽然无风自动,树叶婆娑摇晃,野草低伏,似有什么危险之物藏匿在黑暗深处。 一众妖兵立即抽出长刀,戒备地对准虚空。 大妖沉着脸上前,将部属的刀尖压下,对着前方敬畏一礼,放低了姿态道:“请赵先生莫要插手此事。龙脉因白泽被压制,您该也受其牵累,我主亦不愿再惊扰少元山,不过是请林先生回去做客,问些事情,何故相碍?先生觉得呢?” 林别叙回身抱拳道:“不必劳烦先生相救,我只出得起一个忙的价钱。您去找她吧。她要是……” 林别叙话音稍顿,想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样地跑来救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 想必是不会吧,毕竟是桩折命的买卖。她担着剑主的大任,苟延残喘也该等着时机爬回人境去。 自己白白说这一句,倒是显得自作多情。 林别叙低下头,说:“她要是好了,告诉她,往北面走,去投奔她的好师叔。往后的路我就不陪她了。”
第128章 千峰似剑 (这真是他见过最坦诚的土匪。) 瘫倒在地之前, 倾风能感觉自己五脏俱损,已是钟鸣漏尽了。多走一步都不行,这一躺下, 直接命归黄泉也不无可能。 遗言没有两句,遗恨也说不上什么。只是就那么潦草地死在荒野,怪对不起林别叙一番苦心的。 他为自己坠入妖境,又为自己去少元山寻人,还没机会当面同他道声谢。 自己要是真去了,叫他徒劳一场也就罢了, 今后在这凄苦地,只给他剩下一堆的仇人,总感觉要亏欠他太多。 怎么临死前还会背上一身还不清的债? 倾风苦笑,她是想活着的,虽然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活着。 当初在否泰山上,她捏碎数枚妖丹,照理来说就该死了,是社稷山河剑上的国运续了她的生机—— 倾风眼皮动了动,牵着自己那仅剩一线的意识, 在心中一遍遍地召唤山河剑。 那把国运之剑该是留在了人境,与此地隔着一重天堑似的帷幕, 她努力了半天,仍是同先前一样, 全是无用功。 无计可施, 索性病急乱投医了, 转而默练起剑意里的几套剑招。 到后来思绪散乱, 连一点稳定的念头也坚持不住, 又无端想起昌碣城外那片人奴的村庄来。 想到没有坟冢弃置于野的粼粼白骨, 想到尘霜满面疲役艰辛的弥天恨事。悲愤与愁情一时间倾泻而下。 枯竭的经脉中竟随之涌现出一股微弱的生机,柔和地在她身体里流动,遏制住那些朽烂的伤口,将她从濒死之境拽了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人往她身上灌了口温热的气息。 那股肖似国运的生机与之冲撞,顿时犹如枯木逢春,猛然壮大起来。 两者彼此催生兴涨,随着心脏有力的跳动,如惊涛卷过全身,叫倾风这具死灰般的身躯余烬重燃。 而此时倾风已彻底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右半边的袖子被溪水打湿了,寒意随着夜风冷露,丝丝缕缕地侵袭,可她却是被热醒的。 倾风恍惚了阵,手肘支撑着坐起了身,面上闪过些许愕然,随即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平摊开的双手。 她慢慢曲张着手指,虽然四肢肌肉还有些乏软,可不再像风中残烛似地抽搐了,能使得出力气,还能握得稳一把剑。 剑? 倾风陡然一个激灵,转头寻找那把被自己丢了的刀,很快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摸到了冰凉的刀鞘。 她将上面的水抖了抖,兀自坐在岸边出神,感觉有股暖流正在身体里流窜,就跟面前这条新汇成的小溪一样,润泽了流经之处的一片瘠土。 倾风还不解于自己为何大难不死,耳朵动了动,朝自己身后看去。 数道放轻了的脚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随风传来沙沙的响动。 倾风察觉自己五感变得比先前更为聪敏,隔着那么一长段的距离,竟还能听见他们压低了嗓子的对话声。 “哪里去了?” “痕迹瞧着是往那儿。” “从脚印看,她步伐虚浮,该走不远。” “那么急匆匆地撤走,怕不是心虚。看来她的伤比我想的要重。” “此地荒无人迹,又背离主城,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该不会附近有别的狐族在等着接应吧?” 倾风知是王道询又派人来,暗骂那小妖心思忒多,怕不是路过个人都要疑心对方是不是贼。 没再听了,赶紧提着刀淌水过河。 她跑出没一段,身上的血液随之上涌,便感觉脑子七晕八素。伤势是恢复了大半,可连着几日没吃东西,哪里还有体力? 倾风气喘吁吁,扛着刀,怕自己再晕过去,只能放缓脚步。须臾,上空传来鹰隼的几声尖啸,将停歇在寂静夜幕中的鸟兽都惊醒过来。 倾风抬起头,见那飞禽正盘旋在自己头顶,不敢作停,深吸口气,重新奔跑起来。 可她本也不怎么认路,这黑灯瞎火的,仅有一点月华似霜,覆在白石幼草上,什么都看不清,哪里能辨得出东西南北?只能慌不择路了。 倾风听见远处逐渐逼近的杂音,回头粗粗一瞥,扫见一点妖火在清辉中摇晃,用拇指顶开刀鞘,准备随他们打一场了。 她刚闪过这个念头,眼前景色倏然一变,前方凭空出现一座山、一棵参天的巨木。 来得如此突然,仿佛叫人在眼前平削了一刀,再将另一块土地生生拼挪到此处。 倾风瞳孔放大,错愕之余想要止步已是不及,一脚踩到厚重的草地上,撞进了这座诡异奇伟的崇山。 转过身,原先的溪流、土道都已不见了,四面俨然是一片浩瀚空阔的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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