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见她情绪异常,视线转了一圈,发现其余人也是眼眶发红,显然先前闭门关灯就哭过几场,心下发凉,问道:“你们哭什么?那个赵什么杞的,还没下葬?” 赵余日背过身抽泣,说不出话,只顾得上摇头。 几名男子见倾风在,不好留在屋内,木讷地搬起米袋走出门去。留她们两个独处。 半晌后,赵余日整理好情绪,将脸上的泪抹干净,声线颤抖地与她解释:“早上传来消息,说是昌碣国运兴盛,城主心情好,决定在城里庆贺一番。前几日刚结束的比武,要再开几场,让我们每个村庄都选几个人出去。” 倾风怒容骤起,声音冷得堪比寒霜:“就是赵杞被打死的那种比武?” 赵余日低声道:“对。” 倾风吸了口气,神色冷峻地问:“谁被选中了?” “我。”赵余日说出这一个字,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 倾风听着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好似是隔着层雾,从虚空传来的:“怎么姑娘也要去?” 赵余日抱着自己的手臂,只觉遍体发冷,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叫她不停地战栗,凄惨笑道:“本就只是为了取乐,难道真是为了比武吗?挑几个姑娘上去戏弄,他们看着更觉得有趣。” 倾风怒极反笑:“这帮畜生还挺会享受。” 她身上烧起把无名火,将什么冷静克制都给烧成了灰。五脏六腑里好似生出把尖锐的刀,直挺挺地立着,这股郁气不发泄出去,便如肉中刺,叫她血肉淋漓一片,大脑里尽是疯狂。 倾风霍然起身朝外走去,赵余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把扑过去将她拉住,因动作太急站不稳,摔在了地上,两只手也死死抓着倾风的衣袖,惨白着脸问:“你去哪里!” 倾风低下头朝她看去,眸中那股寒凉的戾气,暗沉地压在眼底,叫人看着便心头发慌。 赵余日被她吓得一怔,苦苦哀求道:“别去了别去了。姑娘,不要为了我去送死。昌碣城有多少人,你哪里得罪得起?何况村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老幼,你为我出一时的头,留他们怎么办?” 赵余日的眼泪成片落在倾风手背上,温温凉凉,将她心头的邪火浇熄了大半。 倾风见她这幅惊恐万状的模样,手脚涌出滞重的无力感,张了张嘴,柔声说道:“我只是想去为你们说个情。” 赵余日不相信,巴巴地望着她。 “那我先不走了。”倾风觉得难受,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回位置上。 赵余日这才从窒息般的恐惧中逃脱出来,缓上一口气。看着倾风,又觉得自己太过卑贱,活得这般可怜,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深深埋下头。 倾风也有点无措,为叫她放松,随意找了个话题:“我见昌碣城里也有不少人族。” 赵余日:“自然是有人族的,昌碣的妖族哪里能撑得起一座大城。可虽同是人族,他们是布衣百姓,我等是没有身份的人奴。” 她将两侧的乱发往耳后拂开,强行叫自己从记忆中找出详细的答案,仿佛这样能维持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这几个村里的人,有些是因灾荒逃来的流民,有些是被连坐的罪犯子孙,还有些是从别处劫掠发卖来的可怜人。城主不喜欢姓赵与姓陈的人,陆续也抓过几批,一并丢了过来。我们这个村子就全是赵姓人。” 倾风脸上肌肉僵硬,变了调地问:“赵跟陈?为什么?” 赵余日说:“姓陈的人,是因为当年人境有支陈氏的部伍阻了妖王的大业,城主惯来看不起人族,觉得我们天生便低一等,岂能容忍脚下的凡泥有朝一日爬到妖族头上撒野?于是迁怒泄愤。不过城主更恨赵氏,因为多年前赵鹤眠就是昌碣的人奴,他冒死冲上少元山,得到龙君的庇护,随后集结了一批人族,在妖境的东北面建了一座人城,被城主怨恨。所以昌碣城里是没有百姓有这两个姓的。”
第135章 千峰似剑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倾风一时说不出话来, 手指用力抠着桌面的边角,心里头只一阵凄风苦雨,狼藉得没个完整的思绪。 无论是唾骂, 还是安慰,对这昏昧的世道而言又有什么用。 匍匐在他人脚底,对方的一口唾沫就是洪水滔天,所以连姓氏都可以是错的,“冤屈”一词更是荒唐得可怜。 人一生来就被定了十成,半截身早埋进土里, 纵你大声疾呼,奋力挣扎,也逃不开面前这个桎梏的土坑。 换做以前的她,是断忍不了这种辱,唯有血性的一剑,争个鱼死网破,方能平这口气。可她不是弱不禁风的赵余日,也没有一家老小的亲眷,没有一身比自己命还重的牵挂。 倾风在心底悲凉地问自己, 而今她能忍得住吗? 赵余日自嘲笑道:“姑娘,你瞧我们现在这样, 赧颜苟活,连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也不敢跪着叫两声, 好似条没骨头的狗。” 倾风震了一震, 张嘴想说, 被赵余日抬手打断。 “可是谁又天生喜欢当狗?不曾吃过几顿饱饭, 阎王殿倒是趟了个熟, 活都活不下去了,人还能没个气性吗?”赵余日说着,又牙关打颤地哭出来,“当年赵先生振臂长呼,多少人舍命相随?城外的村子都空了大半。可是人族胆敢建城,这是何等的悖逆之举?后来妖王亲自领兵,设伏将人抓了。先生为保那座孤城,自愿被锁在少元山上,由着妖王抽干他身上的妖力,每日生不如死地活着。” 倾风放缓了呼吸,静静听她讲这段往事。 赵余日几番哽咽,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昌碣的城主对这场变革更是恨之入骨,不肯就此作罢。赵先生被擒之后,他再没顾忌,从城里抓了一批无辜的百姓,不论老幼,将他们高挂在墙头,要将他们生生晒死。彼时正是酷暑天,不到两日人就晒干了。城里城外都是哭声一片,整夜无人安眠。成堆的尸骨还不能收敛,偏要千里迢迢运到人城去,铺了一路,堵着他们城门叫阵,以示威慑,放言说,除非当初随赵先生起事的人肯拿命来换,否则满城的人族都给屠了。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半月,几位领兵的将士于心不忍,主动降了。” 倾风听得心头一阵火一阵冰,交加腾起的热浪反复地拍打,手指攥得发起抖来,也惊诧自己竟还能坐得住。 “城主抓了那几人,也不杀他们,而是将他们打断了骨头,扔到街上,命着他们做乞丐,低着头,弯着腰,向四方讨饶。还不许路人接济,每日着人送点狗食,逼着他们吃下,极尽□□。并告诉他们,死一个,便杀一千人陪葬,所以几位先生只能咬着牙强忍。又当着他们的面,把所有赵姓的人都给抓了,烙上奴隶的印记,赶到城外去。城主就是想叫昌碣的人族都看着,胆敢反抗的,全是这生不如死的下场,他要将人族的脊骨从根里踩断。” 赵余日说到这里,不免愤恨起来,咬字都变重了,似乎声声带血。 “城里不少百姓,不知是死了亲眷悲痛难忍,还是想要与赵氏割席讨好妖族,不仅不承先生们的情,路过时反要啐他们两口,打骂一通。城主见此,才算出了那口恶气。” 比之原本就势不两立的敌人,恩将仇报的同类,反手插来的一刀才伤得更深。 “有二十来年了。因病痛熬不过,死了两个。”赵余日尖锐地笑道,“城主倒是仁善,没提说要杀人陪葬。” 倾风不敢细想,这二十年里的每一日要如何过。 “像我们这样的人,却是连死都不自由了。还得对方准许,才能安心地去。”赵余日眼睛被泪水浸透,低头擦得脸都红了,还想扯出个笑来自我安慰,“死是能求个痛快,可到底还是有点舍不得。这条命那般的贵重。而且过惯了苦,便觉得还能忍得下,不过是活着嘛。也许有朝一日,赵先生下山了呢?也许有一日,人族都能同谢先生、赵先生一样,顶天立地地站着了。你说是吧?” 她说完也觉得这妄想好笑,两手捂住脸,无助地抽噎起来。 倾风回到昌碣时,耳边还萦绕着赵余日那悲惨的哭声。 不强烈,很小心,像是人濒死前最后喘上来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听清,便被夏天的蝉鸣给压了过去。 正午的日头照在路边的树枝上,新生的叶苞竞相抽发,萌出一点浅浅的绿意。 倾风听到耳边有人低声乞讨,下意识朝那边看了过去。 见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稀疏的树影里,便想是不是赵余日说的那些个忍辱负重的先生。 她过去朝空碗里扔了两枚钱。那老人似仰不起头,手肘撑在地上朝她摇了摇碗。 倾风失神看着地上的黑影,倏然起身走了。 她昏头昏脑地在街上乱逛,绕了半圈没找到宅院。循着大路一直绕,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远远的就被传来的嘈杂吸引。 前方人人头攒动,济济围成一个圆圈。 另有一帮人麻木地从边上走过,听到看客们的欢呼,驻足停了片刻,又低下头,仓促狼狈地离开。 倾风抬高视线,看见了高架在台上的两面鼓,隐约猜到是赵余日说的什么比武。 她迅速挥开人群,挤到前排,在周围人暴躁的骂声中,看清了被遮挡住的画面。 入目便是几十个穿着粗旧衣服的人,双手绑在身后,整齐跪成一排。 后方是几个佩刀的小妖,闲适地坐在宽椅上,手里端着茶,兴致勃勃地看。 稍前方的空地就是比武用的擂台了,往日该是个刑场,昌碣连着几日没下雨,黄泥上的血渍深得发黑,一块块斑驳地洒了满场。 此时叫看客兴奋叫好的,不是两位人奴自相残杀的搏斗,而是个老乞儿正被妖兵踩在地上,逗狗似地玩弄。 倾风眼眶发红,耳边似被什么东西炸响开,只剩嗡鸣一片,听不清那些恐怖的人言。 老者的头发被扯秃了一半,花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和着血污糊在脸上。 那小妖用脚踢着他的脸,逼着他往前走。 老头儿就四肢并用地绕着空地缓慢爬行,小妖见状拍着手叫好。 他的右腿腿骨畸形扭曲,使不上力,只能拖在地上,小妖蹲在他身边嘲笑,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看面目,是恶鬼似的可憎。 围观的人群里丢来一片菜叶,落在老者身前,小妖起身用脚踩在他背上,将他本不大稳当的身躯压在地上,叫他去叼那烂菜叶吃。 大抵是倾风的表情太过惨烈,那老头儿稍稍抬起头,偏从那么多人里看见她了,斜着眼与她对视着,片刻后苍衰的脸上扯起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手指动了动,朝外轻挥,示意她走。 倾风强撑着的心防骤然溃败,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痛,好似被人在胸口刺了几剑,剖开心肺坦白在烈日下曝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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