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可亲可近,又实在有些孤绝。 倾风看清他的脸,也是愣了一下。 林别叙悠然地朝众人一揖,笑容和煦地道:“诸位,许久不见。” 低头看了眼那面镜子,声音低缓清澈:“这万生三相镜的法门着实精妙,我勘破尚需一点时间,烦请诸位稍且坚持。”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纪怀故。哪怕有几人的角度被妖兵挡了看不清楚,也可以想见他此刻的迷惘跟惊诧。 纪怀故转身仓惶逃窜。 倾风提剑跟在他身后,故意学着他先前的腔调,笑道:“蝼蚁纵然垂死挣扎,于我也不过消遣。不过既然你是少年天才,袭承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我倒是有闲情可以一观。如何,纪怀故?” 念最后三字时倾风咬字甚狠。 后方的妖兵追她不上,新的小兵急急赶来。纪怀故冲了进去,妄图将自己藏进人群。四名侍卫紧随其侧。 可惜这几个散乱的妖兵撑不起什么阵仗,倾风压低重心,目光紧随纪怀故,青色剑芒携风杀去。 人还未至,侍卫已惊恐万状,求饶道:“姑娘请手下留情!” 纪怀故还有一丝信心坚持,摇头道:“你不敢杀我……我父亲是纪钦明,是未来的皇帝!我是下一任剑主,我会是刑妖司的司主!” 妖兵们触及那凌冽的剑气,即刻化为气血回归幻境,只剩下四名侍卫还挡在纪怀故身侧。 四人赌陈氏族人心怀悲悯不会滥杀,于是张开双臂,用肉身死死护住纪怀故。 然而倾风今日打定了主意要留下纪怀故的命,竟不减速,直接一脚踢去,将数人一同踹飞出去。 四位侍卫摔倒在地,忍着伤痛起身再想拦,已是来不及。 倾风单手抓起纪怀故的衣领,将他再次甩到远处。 一侍卫“噗通”跪了下去,在后面恳求道:“姑娘请手下留情!你若杀了他,我们四人也得陪葬!您想要什么赔偿,王爷都可以与您商量!留我们公子一命!” 倾风不为所动,朝着纪怀故过去,对着正要起身的人影又是一脚。 纪怀故感觉肋骨都在这一脚中断裂,胸腔内空气瞬间被挤压出来,张嘴便有汹涌的鲜血呕出,偏偏晕不过去,清醒地感受着随之而来的痛苦。 纪怀故侧趴着呕血,视线已经昏花,疼得近乎背气。他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缓步朝自己靠近,浑然不能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伸出手臂嘶哑道:“救我……放我一次……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侍卫急道:“你当真敢杀他吗?!林别叙,你也眼看着陈倾风就这样杀我公子?!你们这是在断送人族希望!” 见倾风心意已决,侍卫又不住磕头,哭求道:“公子——!求求姑娘!我公子其实品性不坏,只是一念之差做了错事!他也是为了人族,为了社稷!” “人族?社稷?”倾风站定在纪怀故身侧,右手高抬,剑尖对准纪怀故的胸口,听到这荒唐话,回头看向说话那人,问道,“我陈氏袭承的遗泽,到死方用一次。自修习之日起,便知自己来日要为护国而死……纵是如此,他还要残害我陈氏遗孤不得善终,你说他是为社稷?” 倾风讥讽一笑,蓦地表情阴沉,一把将骨剑刺下。 剑身没入纪怀故身躯时,重新化为妖气,丝丝缕缕地灌入他的血脉,与他原先无支祁的妖气一同搏杀。 原已近昏厥的青年在剧痛中发出凄厉大吼,捂着胸口不住打滚。 这招他用在别人身上时,说得轻巧无谓、堂皇大义。而今妖力灌输、反噬血脉的痛要他自己承受,他看是忍受不住。 他的皮肤被强大的妖气割裂,血与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打湿全身。却始终吊着口气,求死无门。 不消片刻,纪怀故便以头抢地,将额头砸得血迹斑斑,恨不能早点断气。 侍卫叫了声“公子”,被他这惨状吓得出不了声。 纪怀故神志不清,口中呓语一会儿是“救救我”、一会儿是“我错了”,随后又哭着向赶来的侍卫祈求:“杀了我!” 倾风后退几步,看着他哀嚎痛苦,微一阖目,转身离开。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陈冀未死,陈氏未亡。” “入界者,我可杀!” “为祸者,我可杀!” “犯禁者,我可杀!” “谁若是不满,真以为我陈氏绝代了,尽可再来。我定叫他身首异处,有来无回。”
第15章 剑出山河 (我在一日,不会不管你。) 纪怀故陷入癫狂,诸多妖兵无人操纵,跟着失了方向,在街上焦躁打转。 林别叙在镜子背面画了几道符,没多久,这群士兵就在诸人戒备的眼神中复归虚影。 四名侍卫当下已管不了这幻境的变化,给纪怀故喂了好几种药,都没什么用。 一侍卫转道来求林别叙,跪在他面前恭敬道:“林先生,请你救救我们家公子!” 林别叙单手扶他,遗憾说:“我不擅此道,你们应该清楚。” 侍卫顺势抓着他的手臂恳求:“那请您马上解开三相镜,我们找人来救公子!” 倾风正半蹲在那个姑娘面前检查她的双腿,闻言又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 “我说了,这万生三相镜玄妙非常,我需要一些时间破解。若是你们不相信,可以自己试试。”林别叙声音沉缓,古井无波的情绪在这明烈对比下显出一分无情,“何况,来不及了。” 举父的妖力何其强悍?别说纪怀故身上无支祁的妖力还没消除,那位姑娘遗泽被废,再以小股妖力反复修习,都落得两腿残疾。纪怀故经脉已然尽毁,就算吃下仙丹也小命难保。 这世上不是谁人都与倾风一样,能有六万蜉蝣的机遇。 侍卫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他又摇了摇头,才心如死灰地松开手。 倾风与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闲着无事,去自己的旧宅转了一圈,看看先前没来得及观察的摆设。顺道在城中闲散地逛了逛。 等她回来时,纪怀故已经彻底断气了。 四名侍卫无声跪坐在他身侧,已为他将衣冠穿戴齐整,脸上沾染的血渍也小心擦拭干净。怅惘悲戚地低着头,嘴里默诵经文为他送行,只等三相镜解开后便带着尸体离开。 青年安静躺在地上,苍白面容上没了娇养出的那些刻薄与狰狞,倒变得有几分乖巧。唯有拳头死死攥着,舒展不开,好似临死仍不甘心。 听见倾风过来,有两人转头看她,怒瞪的眼神似带着刀,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倾风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见林别叙独自坐在一节石阶上,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弄手上的东西,便走了过去,跟着在青石板上坐下。 “你这法宝研究明白了没有?”倾风手肘搭在膝上,托着下巴看他,意味深长道,“人已经没气了。” 林别叙掀开眼皮,坦荡而无辜地与她对视,略带不解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故意的。” 倾风笑了声:“你若是在开始有心提点他一句,他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 林别叙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镜子背面的纹饰,淡淡回道:“他若是能听有心人提点一句,也确实不至于落于今日。” 这话倾风是同意的。她转了个方向,望着天边将要没尽的斜阳,近处几棵衰败的老树在永不停歇的朔风中摇摆,神思飘远,片晌后忍不住回头说:“你先前说给我看过面相,我现在感兴趣了。你在我脸上究竟看见了什么?” 林别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倾风:“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了。”听起来只是林别叙胡乱找的借口,“以免你觉得我轻浮。” 如果是柳望松算的命,倾风确实没什么兴趣,大抵是因为那人的脸就长得很有江湖骗子的潜质。 但是林别叙如今的说辞,倾风很难不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那你是多虑了,我现在就觉得你轻浮。”倾风黑着脸道,“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只说半句话。” 林别叙状似无奈地一声笑,却无所谓她骂,只散漫地叹了一句:“冤啊。” 柳随月跟袁明坐在一起,后者一直观察着纪怀故那边的动静。 未几,袁明默不作声地跪地,远远朝着纪怀故的方向叩拜一次,算是亏欠纪氏多年以来对他的救济。 柳随月见状,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到纪怀故仍算鲜活的面孔,着实有些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自语了句:“真的死了……” 宣阳王的独子,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资,纪怀故似乎都是天道偏爱的骄子。 他说自己是下一任剑主,其实不全是痴语,京城里这样想的人诸多。 哪怕是在刑妖司,同辈的修士里,也只有林别叙还能压他一头。可白泽是不能争剑主的。 因此众人都以为,纪怀故只要不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这世上无人能杀他。 可他就这样轻率潦草地死了,死在暮色冥冥的横苏。 从危险的燥热中冷静下来,柳随月更觉得,今日的这一切,都虚幻得好不真实。 纪怀故疯,纵他的人疯,杀他的人也疯。 不同是前两者疯得糊涂,后者疯得清醒。 京城已鲜有人,能活得这般清醒。 待残阳落尽,天边只剩一抹橘红的余晖时,林别叙手中那面翻来覆去捣鼓的镜子终于被他收了起来。 该是可以出去了。他开口唤道:“袁师弟,你帮忙将刑妖司的几名逃犯先抓起来。” 一群小妖躺在一块儿昏昏欲睡。 狐狸枕在蛇妖身上,半梦半醒间口水淌了半张脸,听见声音一下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什么?你们还要抓我们回去?!我们今日不是同生共死了吗?” 袁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捆绳子,那边的小妖见状纷纷叫骂起来,又实在是懒得起身反抗,烂泥似地往地上一瘫,要求一妖打一个结,不与其它臭烘烘的兄弟绑在一起。 狐狸尤为不平:“陈倾风,你就任由他抓我?我此番也算是为了你陈氏的遗孤在冒险!” 林别叙说:“所以他们只需带去南城的刑妖司管教训诫,我会带你去京城,亲自见一见先生。” 狐狸怔了片刻,表情肉眼可见地趋向惊恐,紧跟着跳脚吼道:“什么!什么!凭什么!!” 其余小妖长长松了口气,虽同情这狐狸,但半点没有要与他共患难的意思,甚至还落井下石道:“你是贼首,应该的。” “这位官爷,他不仅是贼首,而且还掠劫了南城的刑妖司,这得是大罪吧?” “是啊,我本来在刑妖司里好好听课呢,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抢走。要不是他小,我都以为他特意来刑妖司采花,好狂妄的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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