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叙沉吟着,低下头,用他那一贯无所用心的态度,笑道:“我同你说的可是真话,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两境封锁,我与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涨,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剑主,该与我是仇敌。” 倾风翻他一个白眼,说得振振有词:“先生都不与你敌,关我什么事?你少给我胡乱添麻烦,倒霉事我才不干。” 林别叙不出所料地点点头:“从你嘴里听见这话,倒不觉得奇怪。” 倾风从地上薅了把草,觉得他今日兴致不错,手指随意缠着草丝,抬起下巴说道:“我这人是少点见识。你怎么生出来的?” “你这话问的。”林别叙听着头疼,“你怎么不这么问先生?” 倾风率直道:“不敢。” 林别叙也不与她计较,站在细风里,光影随他踱步在脚下流转,选了个开头,回忆道:“我生于少元山,初初得道时因生机太弱,而天地知识又太过庞统,处理不了,反显得懵懂无知,如三岁稚儿,极为蠢笨,也不常说话。好在我命大,被我养父收养。” “他是人族,一个很普通的人。”林别叙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许也不普通。” 倾风听得正起劲,乐意与他捧场,接得飞快:“哪里不普通?” 林别叙说:“穷得不普通。” 倾风:“……” 她面无表情地把手中几截断草洒进水里。 林别叙见她一脸吃瘪的表情,得意笑了一下,接回原先的话题,那笑容便很快隐没了:“他是住在边境的人奴,每日辛劳耕作,图一口杂粮饱腹,养我很是艰苦。我生来时便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杀我,他隐约猜到我是白泽,还是替我瞒下身份。” 倾风抬手打断,不解道:“他们为何会想要杀你?” “因为妖境还有不少百姓在等着归家。在他们眼中,我出世便是个错误,意味着妖族在兴盛,人族在衰亡。尤其是十五年前,妖王掌控了打破天地屏障的秘法,能自由穿行于两境。他们便更想杀我而后快,以折损妖族的气运。”林别叙说着多瞅了倾风一眼,示意她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倾风摆摆手,架起条腿,托着腮让他继续。 林别叙在她对面不远找了块石头坐下,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与她四目相对。用一种恬淡到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十多岁那年,具体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有只小妖意外沦落到边境,我目睹几人要对他虐杀,出手阻止。几人不予理会,我意外将其打伤。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肯反省,我父亲对我大失所望,觉得我终归是只妖,会站在妖的立场,来日必成大患。于是他举起铁锄,想要杀我。可惜我在妖境受天道法则庇护,他一击之下只差点砍伤自己。” 倾风听得心生怅惘,头稍稍抬正些,矫正了自己吊儿郎当的姿势。 林别叙不知私下回顾过多少次,才将这一段陈旧悲哀的往事打磨得平淡如水,说起来有如置身事外。 “他为了杀我,将我绑缚,带去少元山。那年冬天风寒雪烈,片片如乱舞梨花,他只有一身单薄布衾,带着我长途跋涉,还没上到少元山,人已经冻死在半道。我冷眼看着他死在路上,死前还在低喃,‘请先生诛杀此妖。’。” 林别叙笑着摇摇头:“他养我十多载,临死前搏出命去也要杀我。可惜了,当我真的到了人境,站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选择留我生路。” 倾风一脸庄肃,张了张嘴,有话想问,见他语意未完,又咽了回去,没有打断。 “先生问我为何而来,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又问他,‘究竟何为天道、何为人道,又何为妖道?’。” 林别叙用指腹抚过一旁高长的野草,下垂的宽袖压弯了脆嫩的草叶。 “先生对我说,我观天地真理,诸世万妖,却不知何为伤心,自然也解不了‘道’。让我此后随他修行,自寻答案,我便一直待到了现在。” 倾风听着这个问题觉得已有点玄乎了,是谁要来考她,她会忍不住大骂“狗屁”的东西。可这念头对先生有点不敬,于是只憋在了心里。 林别叙抬眸看她,说:“别抓耳挠腮的,想问就问。” 倾风迫不及待开口:“绝尘师弟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谁?” 林别叙说:“天下间,原本只有白泽可以压制龙脉的妖力,之后是他,所以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哦……原来他才该是刑妖司的大师兄。”倾风恍然大悟,紧跟着唏嘘道,“那他们谢氏兄弟可真是得天独厚。一个有拔剑之资,一个是白泽遗泽。只可惜一个转投妖境,另一个成了剑鞘,连身份都叫你给顶用了。” 林别叙颔首附和:“所以际遇二字,有如辞树落花,飘浮难料啊。” 倾风按下心头感伤,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忽然到人境来的?总不是跟狐狸一样,走着走着掉过来的?” “嗯?我没有说吗?”林别叙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站在我父亲身边,还没把他埋了,人就被丢过来了。不过我曾听人提过,少元山上关着一位领悟龙脉遗泽的人族,想必就是他干的吧。” 倾风诧异道:“龙都快死了,还有人能领悟它的遗泽?” 林别叙玩味地重复着那两个字:“际遇。” “际遇、际遇!”倾风口气发酸地道,“不像我,连个遗泽都没有。” 林别叙不以为意地道:“你羡慕他做什么?” 他身体前倾着凑近过来,朝倾风伸出手,眸光深邃而炙热,邀请道:“我生来就坏,无甚所谓。妖族得道也好,人族得道也罢,我都不感兴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天道而生所求为何。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倾风眉梢轻挑:“什么登位,说得好像你要捧我做皇帝一样。” 林别叙笑出声道:“皇帝哪有剑主来得威风?” 倾风拍开他的手,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要。” 林别叙唇角的笑意就那么凝固在脸上,带着分荒谬的语气道:“你不要?” 倾风站起身,趾高气昂地说:“除非你求我啊。” “我求你?”这笔旧账不知隔了多久还被翻找出来,林别叙被她的小肚鸡肠气笑,“那还是算了吧。我等你下次有了危险再来问你。反正以你的脾性,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作者有话说: 白泽:你为我出山 林别叙:我不。 --- 林别叙:我为你出山 倾风:我不。
第95章 剑出山河 (送倾风去妖境吧。) 倾风对他的回应嗤之以鼻, 转了个身,林别叙这厮忽然神出鬼没地飘她前头去了,倾风不防险些撞上, 一抬眼便是对方微敛的眸光,还能闻见他身上隐约的水气。 “不打声招呼就要走?”林别叙略带谴责地道,“好失礼啊,倾风大侠。” 倾风按着他肩头将他推开:“我劝你,最好是对我温声细语,吹捧着我点, 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了,找别人说出你是白泽的本相,想杀你的人,要从山门一路排到否泰山的峰顶。” 林别叙被她这句威胁逗笑,指正道:“刑妖司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倾风在呛声上所向披靡,跟另长了个脑子一样,难逢敌手,脱口就是一句:“棺材板里的也得跳出来啊。” 林别叙被噎得语塞,默然权衡了几息, 大抵是觉得与倾风怄气太过不值当,说:“罢了, 我今日慷慨,为与倾风大侠释嫌, 先退一步, 主动送你一道剑意。” 倾风见有好东西能领, 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嘴里还没拐过弯儿来, 缺了点对物主的尊敬:“你怎么也有剑意?近日这东西怎么一道道地往我这儿送?” “白泽自悟道起, 便能得一道剑意用以传教。只不过我从未见到有持剑之资的人,所以不屑于展露。”林别叙面上带着种傲然自持的神色,从高处投下视线,委婉斥责倾风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若是在妖境,即便是妖王领着他的几员大将排队来求我传教,也不定能得这个机会。你能蒙两位白泽传道,怎么倒还看不上眼?” 倾风忙像模像样地抱了个拳,礼貌谦虚道:“别叙师兄这样揣度可真是冤枉,我哪里是看不上眼。只是你们总送我一二三道剑意的,又不让我拔剑,这不是撩拨吗?别说山河剑了,我手上连把普通的剑都没有。光会在脑子里练剑有什么用?不如你先送我一把?” 她说这半天,林别叙光听见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主意全落在最后一句。当自己没听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执剑,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说法,端看你相信哪个了。指不定当你领悟了四五六剑意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呢?” 倾风一脸虔敬地听课:“那别叙师兄是什么看法呢?” 林别叙对她这态度显然很满意,眉眼跟语气俱是柔和下来,真像是个对师妹谆谆善诱的好兄长,说:“别叙师兄也不知道啊。不过妖境钻研此道多年,曾有个说法,说是想成剑主,资质、意志、国运、锤炼、白泽、龙脉,缺一不可。执掌国运之剑,近乎贴合大道,是要袭承两族千万年底蕴,自然没有将就的说法。” “妖境也在研究剑主?”倾风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剑主吗?” 林别叙指了指自己,正色道:“连我都能应运而生,而今妖境的气运可是比人境要强盛,还比人境多出一条龙脉,他们想择选一名剑主有哪里奇怪?何况妖境想出剑主,要比人境更为迫切。甚至该说,已到了疯魔的地步。” 倾风怔然,又还带些不解。眼珠转了半圈,再次专注地看向林别叙,歪着头无声向他询问。 林别叙反问她:“你以为人境又为何想出剑主?” 倾风对这个问题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反倒无人争讨,也无人同她解释。光顾着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 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叙说的时候,才发现她可能没抓住真意。 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厉害的东西,当然是能有就有,没有也争取要有。这样妖王来了才可以一剑把人抡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则就得认命挨揍了。 不过观林别叙神色,倾风也知这想法天真得有点丢人,当即抬手挠挠眉毛,装傻充愣,闭紧嘴不出声。 林别叙轻抽了口气,没料到自己随意一问,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陈冀两句不靠谱——他这窟窿洞比锅还大的渔网能捞出这么个成器的徒弟来,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气运未绝。 林别叙忍住脾气,立在潭边与她说明。 “山河剑出,意味着一国之运承天道偏爱。辖地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是以人境虽受妖族征伐,可才不过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镇已恢复往昔平宁。除却那群因家眷战死仍难释怀的亲者如今发鬓染白,还会哀思神伤,寻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记得当年灾祸后的凋敝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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