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点头:“殿下既拜了臣,便是臣的弟子。教不严,师之惰。臣明白的。臣只有两件事想请问陛下。” 周涛有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但凡在战场以外的任何场所遇见唐久安,他就经常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你问。” “一,若是臣在教导殿下期间弄坏了什么东西,能不能不要臣赔?” “……”皇帝,“自然不用。” “也不要大都护赔?”唐久安小心地追问,见皇帝太子两人都直直地瞧着自己,便解释,“是这样,若是大都护赔钱,必要扣臣的饷银,其实还是臣赔。” 皇帝:“……唐卿放心,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唐卿好生教导,一律不必放在心上。” “二,方才陛下说,臣教导殿下的时候,只当殿下是学生,不必当殿下是太子?” 皇帝颔首:“自然。” “好的。”唐久安接着认认真真地请教,“那,能揍吗?” “能。”皇帝看着姜玺,深深道,“尽管揍,揍死算朕的。” 姜玺:“!!!”
第2章 皇帝起驾离开,周涛临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唐久安少说话。 唐久安领会——能动手的,就不说话。 周涛虽然不知道她领会了什么,但从那信心满满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一定是领会错了。 周涛在心中长叹一声,伴驾离开。 贵妃关月大约一直在暗中守着,皇帝前脚走,她后脚就进来了。 旁边还有关老夫人。 姜玺那种锋芒四射的美貌完全传承自关月,她已年近四旬,但依然像一朵开到最好的花,明媚鲜妍,更兼粉光脂艳,珠翠环绕,贵气逼人。 殿外的属官和内侍们便一涌而入,对着姜玺安慰的安慰,规劝的规劝,收拾的收拾,大家井然有序,都很有经验的样子。 母女俩则上下查看姜玺这次有没有受罚,有没有哪里伤着,问他跪久了膝盖疼不疼,又说让宫人早点铺上红茸毯,跪着舒服些,全然不管现在是最热的六月天。 四面窗子开启,阳光透进来,冰盆摆上,姜玺在众人的围绕下梳洗。 唐久安这才明白这大正午的,感情姜玺还没起床,难怪能把皇帝气到咆哮。 姜玺由内侍换上一件朱红圆领半袖外袍,内衬天青色窄袖里袍,腰束金带,头戴金冠,各镶着一颗青金石,头发并未挽成髻,只束了个高马尾。 内侍拿来箭袖要给姜玺系上,姜玺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发丝便微微颤动,闪闪发亮,像一匹黑色锦缎。 唐久安对于穿戴的造诣基本为零,但也感觉他这一身鲜艳得有些过头,可以去与逍遥楼头牌姑娘争奇斗艳。 偏偏姜玺肤白如雪,眉毛漆黑斜飞,嘴唇似涂了口脂一样红润,将这一身压得服服帖帖,头牌姑娘还真怕是争不过他。 唐久安耐心地等到姜玺揽镜自照完毕,请示:“箭垛已经摆好,请殿下练箭。” 姜玺瞥她一眼:“没见我还没吃早饭吗?” 唐久安看着已到中天的太阳:“……” 内侍们将早饭送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光是香汤饮子都有好几样,关月和关老夫人不停往姜玺碗里挟菜,一面劝他多吃,一面劝他听话。 姜玺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声也不应,一时饭罢,又命上茶。 太子詹事张伯远乃是东宫属官之首,着实看不过去,诚恳劝谏道:“殿下,陛下也是为您好,若想要当好太子——” 姜玺一抬眼:“谁跟你说我想当好这个太子?” 关老夫人慌道:“我的儿,这可不兴胡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姜玺:“……外祖母,我今年二十一。” 关老夫人不管:“反正这种话说不得。”又把唐久安上下打量,皱眉,“怎么是个女子?” 关月温言:“是哥哥荐来的,不管男的女的,定是个好的。” “你哥哥怕也是忙昏头了,女子有多大力气?能教得了殿下?” 关老夫人是一品诰命,皇后已逝,女儿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儿子是边关最威武的将军,她在宫里全然是横着走,也没半点忌讳,只向唐久安问道,“你们营中难道就挑不出个像样的来?” 唐久安:“回老夫人,我就是最像样的。” “你这身板能有几斤几两?何况哪里有女子舞刀弄箭?莫要来耽搁我的外孙……” 年老之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关月拿别的话拦住关老夫人:“女子又怎么了?我要当时跟哥哥一起在军营,只怕现在也是个将军。” 关老夫人:“这可不兴说,陛下喜欢斯文的女子呀。” 关月顿了一下,咕哝:“这还要您说。” “还让不让人喝茶了?”姜玺不满,“吵死了。”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闭嘴,张伯远等属官则将唐久安请到一旁偏殿,请她务必多坚持几天,每一次换老师陛下都有一场雷霆大怒,大家的俸禄都已经罚到明年了,无论是荷包还是心肝都有点吃不消。 唐久安其实无所谓,说几句话又不会肉疼。 更何况关山对她有大恩,关老夫人别说说几句,就是咬她几下都没事。 但听到罚俸禄,她悚然动容,细问详情。 众官面色凄惨。 姜玺任性,非止一日两日。自从被改立为太子起,姜玺好像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皇帝对着干,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不习国事,气跑的老师加起来能绕皇宫一圈。 皇帝原本温文尔雅,愣是为姜玺练出了佛门狮子吼。 东宫诸官的设置比照的是三省六部,入选东宫的皆是可造之材,未来的国之栋梁,也是未来皇帝的朝班重臣,因此人人都以入选东宫为荣。但很快所有人都被姜玺教做人,来时都觉得“这个天下就靠我了”,现在只觉得“这一天又熬过去了”。 “我知道了。”唐久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诸位先请离开,俸禄的事就交给我吧。” 大家面面相觑,来东宫的所有老师中,这位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个——没有家世蔽荫,没有官阶傍身,没有高朋抬举,但凡有点路子,一个女人也不会将最好的年华全放在沙场上厮杀。 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气质,仿佛自带一身它经沙场常训练的铁血之气,让人觉得把身家性命交给她都不妨事。 摒退了诸官,唐久安过来正殿,请关月和关老夫人离开。 关老夫人不大乐意,好在关月颇通情理,:“将军要教箭术,我们莫要妨碍。不然若是陛下知道,定然不悦。” 搬出皇帝来,关老夫人才乖乖听话。 唐久安连内侍一并谴退,一时殿内只剩她和姜玺二人。 唐久安问:“殿下茶喝好了吗?” “喝茶者,要闻香,观汤,再品味,乃是风雅之事,若是像唐将军这般催命似地赶着,那可就不得味了。” 姜玺靠在椅子上看唐久安一眼,“唐将军知道前面那些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吗?三品大员照样被我轰出东宫,你这边疆来的小小六品又有多大能耐——” 茶杯滚落在桌案上,茶汤四溅,杯子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姜玺的衣襟落进唐久安手里,泥金雕屏被轰然撞倒。 唐久安掼着姜玺,一脚踏过屏风,将姜玺怼到了寝殿最深处的柱子上。 姜玺缓了过来,脸上浮现的不是怒气,而是一种奇特的笑意,原本就黑得发亮的眸子简直是熠熠生辉。 “唐将军好胆识啊,竟敢对我动手。” 姜玺反抗起来不单劲头十足,居然还颇有章法,明显是练过的,并不是唐久安想象中因为养尊处优而手无缚鸡之力。 唐久安有点后悔在宫门外把兵器全交了个干净,一点趁手的东西都用水上,只能手脚并用,整个人压制住他。 手扣着他的手臂,肩顶着他的咽喉,腿压着他的腿。 炎炎夏日,动起手来的两人身上发热,都有些喘息,额角也见了汗意,单薄的衣料根本挡不住升高的体温,抵在一处的地方一片灼热,如火如荼漫延。 姜玺的瞳孔猛然收缩。 某个深藏在脑海的夜晚蓬勃而出。 漆黑的夜色,潮湿的晚风,香甜的酒气,一直扣在他手腕的手,黑暗中的喘息,肌肤灼热的温度…… 正有点后悔自己轻敌的唐久安立即感受到了姜玺的变化——他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身体越来越烫。 面色也变红了,血色从白皙肌肤下透出来,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方才那种兴致盎然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像是极度震惊,又像是极度羞耻。 唐久安抓紧这时机,扯下锦帘,迅速将姜玺捆在柱子上,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姜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捆成了一呆蛹,他只盯着唐久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年前是不是你?!” 唐久安:“什么三年前?” “三年前,庆丰六年,三月十七——”即便是跟天子也敢叫板的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只咬着牙,脸上的血色像是要滴出来,“那晚你在哪里?!” 三年,一千多天呢,谁记得在哪里啊? 不过唐久安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三月是春天,三年前的春天臣已经出发去北疆了。” “不可能!”姜玺厉声,“那时你在北里牡丹楼!” 北里乐坊云集,一家比一家能烧钱,唐久安打死也不会去:“绝无可能,殿下认错人了。”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姜玺迟疑了:“……你当真没去过牡丹楼?” “臣听闻牡丹楼一盏进门茶要十两银子,是北里最贵的一家,殿下您看臣这一身大概值多少?” 她的衣裳用的是最便宜的土棉布,一路风尘仆仆,看上去又旧又皱,扔路边大约都不会有人捡。 再加上连簪子都只能用树枝充任,通身上下的打扮都显示出一股穷酸的气质。 姜玺的神情有几分失望:“当真不是你?” “真不是。”唐久安真心实意答,“若要臣走进牡丹楼,除非臣得了失心疯。哦,难道说,有人在牡丹楼这么捆过殿下?” “没有!”姜玺满面通红,怒斥,“绝对没有!从来没有!完全没有!” 唐久安原是随口一问,不知他为何这么激动,考虑到这位殿下力气着实不小,便又撕下一幅锦帐,将人蛹加固得更牢些,然后命人送弓箭进来。 宫中弓箭质地精良,弓臂涂以红漆,还缠着金线,华丽一如眼前这位东宫之主。 那边姜玺深深呼吸,勉强收拾了失态。 被捆成蛹,他倒也并不怎么着急,看着她试拉弦试弓力,有点好笑:“唐将军,你这么捆着我,还让我怎么学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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