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澈望着凌霜只是轻轻一笑,并无别话,却又转向众臣属问道:“列位卿家,可别有奏议?”见众臣皆伫立无言,南容澈却只看向晏麒的父亲晏显,说道:“襄国公,朕看你像是有话说?” 晏显本来确有一事要上奏,可经过这阵子对主君的一番察言观色,一时又不免犹豫起来。然而,他虽已将奏本悄悄隐入袖中,却终究没有避过南容澈那明察秋毫的锐目。 主君既然问起,晏显自知支吾不过,索性将那奏本又拿了出来,说道:“回陛下,臣要说的,还是先前提过的纳妃一事。前时因外有扶朔之患,内受连年之灾,陛下一心操持国事,明言选妃之事不合时宜,使臣等禁言。如今四境太平和顺,国中百姓安居,臣以为此事不宜再推延搁置,请陛下思之。” “襄国公所言甚是。”南容澈微笑点头,并示意小笋过去将奏折接过来。 主君的首肯之速,让正准备高呼“附议”来造势的臣僚们感到有劲儿没处使,也让几个曾妄自揣测“陛下莫非有疾”的臣属登时竖起了他们“大不敬”的耳朵,只听主君继续说道:“不过朕的意思是,选妃一事不可铺张。朕意只立一人为后即可,嫔妃就免了吧。”说话间,目光便已落在凌霜身上。 凌霜见南容澈向自己投来一望,看他那期待的目光似乎是在寻求赞同。虽然凌霜心下也正为主君方才所说的只立后不选妃而感到惊奇——毕竟古往今来,未曾与闻,但是那热切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不要犹疑,让她觉得当下之时自己应该立即予以回应。于是未及多想,便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南容澈见凌霜应声,笑着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她身边,气定神闲而又不无意味地询道:“爱卿当真这样认为?” 满殿文武或诧异或惊疑的眼光一时间都聚在凌霜身上,使她觉得周围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仿佛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一般。恍然惊觉刚才只有自己一人答对,就连一向最知君心的晏麒也未曾出声。转念之间,又觉自己可能会错了意,或许南容澈说的话别有深意,只是主君试探群臣的一种虚词? 凌霜心中一紧,想到自己离开朝堂日久,实在不清楚朝中机杼,刚才的举动恐怕真是轻率了,但仍从容回道:“这本是陛下内闱之事,凌霜如何认为,其实无足轻重。不过觉得,不铺张是好事。” 凌霜感到面前的主君的气息有一瞬的凝结,接着却转为轻松地一笑,对凌霜说话的语气分明透出帝王的坚决:“爱卿放心,朕绝不铺张。” 此话一出,朝堂上众人皆面面相觑,不仅是为主君如此坚决的态度感到为难,更是因为觉出主君对平朔将军所说的“爱卿放心”这几个字实在非同凡响。 凌霜自然也感到这话意味深长,只是一时还不明确究竟是何意味,说不得君心莫测,又何苦费神猜想呢?只消知道无论如何,这话都颇有分量,无疑能使自己心生安定之感,并且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主君的意志。 而此刻如仪站立在朝班中的晏麒,却如同吞下了一颗青柠,一股子酸楚还来不及咀嚼,便已抵达肺腑深处。好不容易挨到退朝,才要走过去和凌霜说话,却见靖远公父女二人早被一群同僚围住,说些称贺道喜之词。 靖远公却始终一脸严肃,语出铿然道:“将士保家卫国本是职责所在,不敢以微功自喜,列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话一说完,便要与凌霜作速离去,可见实在无意与人应酬。偏又有礼部侍郎多闻在旁说道:“平朔将军纵然不居军功,眼下不是还有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吗?” 凌霜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纳罕,回味之间不觉脚下一停,却被父亲喝斥那多侍郎的一声“休要胡言!”提转回神,紧随着父亲的脚步一径出宫去了。 晏麒未及与凌霜说上话,却被旁人那一句刺耳的“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挑动得心烦——毫无疑问,今日朝上的情形,一些人显然已经猜出主君的用意了,那么,凌霜心中是否也已明了呢?晏麒正如此想着,却见那多侍郎又走来这边奉承。 晏麒却先将脸色一冷,径直出言警醒道:“多侍郎,你该知道为臣者自作聪明去揣度上意,可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说罢便将袖子一拂,转身离去,只留着那受惊失色的多侍郎对着上卿大人的背影,兀自俯首唯唯。
第五章 纵违君此心难收 襄国公晏显自散朝后,已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大半日。虽然今日的奏议当庭得到了南容澈的首肯,可他却并不感到宽心,甚至越发不安起来。尽管面前的书案上胡乱摆的几本典籍都是他惯常翻阅的,可一放下便分不清刚才翻过的是哪一本——实在心思全不在书上,也只能算是枯坐。 晏显终于决定放过这些书,让它们到一边好好歇着。趁着侍者进来递茶,开口吩咐道:“去叫姈姝过来。” 侍者听见让叫小姐,便站定了回说:“回主公,小姐让太后宣进宫去了,还不曾回来。” 晏显听了点点头,又说:“那就去把晏麒叫来。” 侍者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晏麒便来了,却没有径直走进书房,而是如往常一样先在门外见礼:“孩儿请见父亲。” “还不赶快进来,等着我亲自开门请你吗!”晏显心中的烦郁正没发泄处,听到儿子的声音,反倒提起了精神。 晏麒听父亲语气不善,便默默推门进来,向父亲行过礼便侍立在书案前,静候父亲开口。 父子二人相对静默了好一阵,晏显终于又开口说道:“晏上卿怎么不说话?今早在陛下面前滔滔上策的口才哪里去了?” 晏麒听父亲这话,分明是在为自己提议的女子入仕一事而不悦,于是恭敬回道:“今日孩儿在朝上所提之事,未曾先行与父亲商议,是孩儿思虑不周。行事之策,还请父亲训示。” “训示?”晏显以一声冷哼作为回应,继续讽道:“不敢!上卿大人的提议如此超凡脱俗,我一介老朽如何说得上话?” 晏麒见父亲气闷未消,反而更添愠怒,赶忙屈身跪下请罪:“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 “好,那你说,你错在哪里?”晏显的语调低了下来,却仍不失严厉。 晏麒所谓知错,本来只为息父亲之怒,一经追问,却没了声音。 晏显见晏麒半晌不出一语,且丝毫没有悔意,哪里是真正知错的样子,却也不继续与他虚耗,径直一语道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今日所为,难道不是为了江凌霜吗?” 晏麒吃惊地抬头望着父亲,虽没有答话,可肯定的答复早已经他的眼神得以流露了。 晏显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严正的语气中转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你果然肯听为父的训示,就趁早收回你的这份心思。江凌霜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无论才情容貌还是胆识谋略,都足以令你对她心生情愫。可是,她绝非你的佳配良偶!你要知道,她不仅是这样一个女子,她还是江骋的女儿,是南晔的平朔将军!” “那又如何?”晏麒避开父亲直视的目光,明亮的双眸盯住书案的一角,脸上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倔强神色。性情温雅的他,从未以这般斩钉截铁的态度顶撞过父亲。而这样倔强的反诘,实在也并不是针对父亲。 晏显被儿子反常的举动惊得一怔,接着便是拍案而起,不知是不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拍在书案上的右手竟颤抖起来,脸上也因急怒难抑而涨得通红,他站在书案后,抬手指着晏麒,半天没说出话来。 晏麒也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冲撞了父亲,于是膝行到书案前,以首触地向父亲赔罪,又直言坦陈道:“孩儿的这份心思,付出太久,已无法收回了。” “陛下的用意你会不懂吗?难道你明知其意还要相争吗?”晏显虽然怒气未消,但说这句话时,仍然尽量压低了嗓音。 晏麒倒并不避讳,声色中不乏铿然之气:“说不上相争,凌霜的心意若何尚且未明,陛下也不曾明旨立后,不是吗?”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书房门外有响动,晏显忙厉声询道:“谁在那儿?” “爹爹,是我。”晏姈姝款步推门而入,向着晏显屈膝一拜,说道:“女儿刚从宫中回来,来给爹爹请安。” 晏显看到女儿,终于收敛了怒色,和蔼地点点头,又坐了下去。 晏姈姝便自然地走上前去,一边伸手去扶晏麒,一边笑着说道:“虽然女儿不知子麒因为什么惹得爹爹不悦,但请爹爹念在他是初次,就饶他一回吧。” 晏显亦觉此时多说无益,便对晏麒说道:“看在你姐姐面上,今日的事,暂且不与你细论了,你先下去吧。” 晏麒便起身向父亲行礼告退,又转向晏姈姝说道:“阿姐,我先出去了。”晏姈姝笑着答应。 晏麒才走不出三步,忽又被晏姈姝叫住:“子麒,我今日在宫中见到毓宁公主了,她托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美的芷兰香包来,用掌心托着送到晏麒跟前。 晏麒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只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请阿姐代劳,物归原主吧。”说完,也不等晏姈姝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姈姝手里托着香包,给也不成,收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身求助似的看着父亲。晏显果然有主意,淡淡说道:“毓宁公主的东西怎好退回,回头你只管放在他房里便是。” 晏姈姝仍旧笑着应下,并说道:“毓宁公主对子麒还真是用心呢,总是不住地向我打听他的喜好……” “这自然好。”晏显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听这些,不待晏姈姝说完便从中打断,转而问道:“说来你今日在宫中,见到陛下了吗?” “不曾见到。”晏姈姝说话时娇羞地垂着头,眉眼含笑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原本太后说要同陛下一起用午膳,可以一见的,可后来陛下遣人来说有紧急政务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也就罢了。” “陛下真是勤政啊!”晏显的这一句说得像是赞叹又像是犹疑,停了片刻,又问道:“太后对你可有什么话说?” “太后说看着我便心里喜欢,让我以后常进宫和她说话。还说,”晏姈姝说话间自以纤纤玉指缠弄起手中的绢帕,两腮也飞起了红晕:“还说日后总会成了自家人的,早亲近些更好。” 这言下之意,晏显自然是明白的,于是便向女儿嘱咐道:“这是太后的慈恩,姝儿你也要多用心哪!” “是,女儿知道了。”晏姈姝的回话是一贯的和顺温婉。 晏显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下月二十日便是陛下的千秋,要不要为父代你准备贺仪?” “这个……不劳爹爹费心了,女儿自有准备。”晏姈姝笑意宛然,见父亲满意地点头表示赞许,方又说道:“爹爹若没有别的事,女儿也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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