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般恨我,如此良机,何不杀了我?”他咧开嘴,嗤笑着,目中淬火,令人不寒而栗。 辰霜想要挣脱那柄匕首,可明明中了巨量蒙汗药的男人握力强劲,按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眼见着刀尖一寸一寸逼近,就要扎入皮肉。她气急,冷声故意刺他道: “因你这副皮囊,我还舍不得。” 叱炎一愣,执刀的手停了下来。辰霜趁机猛地一甩,匕首失力被弹飞,竟不经意间轻轻掠过他的眼窝。 锋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肉,一点一点从眉骨划向眼底。 一道极细的血线横贯他的眼窝,与他眼中的猩红连绵一片。察觉到面上细微的痛感,叱炎抬手抚向眼角,指腹的几滴鲜血映入眼帘。惊怒交加间,他竟开怀大笑起来。 笑声低厉,带着几分嘶哑,像是被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破了喉。他胸间虽未中刀,可心口早已是撕裂般剧痛。 他缓缓抹去眼角的血痕,似是满意般笑道: “甚好!如此甚好!这般,就不像了罢。” 外头的雨水瓢泼入内,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血水和雨水交融,混流而下,泅染了他苍白的面色,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狠戾阴鸷。 困兽犹斗。 辰霜看得浑浑噩噩,脚力失控,向后一个趔趄,要跌倒之际,却被一双手扶住。 她回身,看到从帐外冲进来的帛罗和崔焕之。 崔焕之将早已备好的月白狐毛氅衣披在她单薄的身上,微微俯身为她系好领结,柔声道: “我来接你回凉州了。” “辰霜,你没事吗?”帛罗望着地上身躯仍在颤抖的男人,“让我杀了他,为我阿耶报仇!” “让我来!”崔焕之拔出腰间的佩剑,尖刃直至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恶狠狠道,“我誓要报当日陇右军战败之仇!” 一道素白的身影挡在二人身前,神色淡漠,纤尘不染。 “辰霜你……”帛罗与崔焕之齐声惊道。 辰霜不语,蹲下身重新拾起那柄黑铁匕首,幽声道: “不可杀他。他的命,是我的。要杀,也必须由我亲自来取。” 男人闻声,迟滞地抬首,一双血眸与她四目相对。 空洞对空洞,泪光对泪光。 “这一刀,是替大唐公主刺的,以祭她在天之灵。” 她的目色何其温柔,手中的利刃就何其刺痛。 浓重的腥气翻涌上来,叱炎望着胸口大片溢开的血花,钻心之痛到了极致,已近麻木,忽然又转为释怀。 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畅快淋漓。 漫天席地的大雨之中,他血染的眼帘逐渐模糊,素白的身影决然消散而去。 这一回,是回鹘的叱炎,在如此洞房花烛的良夜,缓缓阖上了双目,再一次孤身一人,拥抱死寂。 *** 辰霜等三人来到喜帐外。 方才鼓乐喧天的喜宴已是酒倾桌倒,人群大散,哀鸿遍野。 酒醉的玄军毫无战力,任人宰割。 祥和不再,血雨腥风。 “无辜平民不可动,玄军缴械者不杀!”辰霜朝混战中的河漠兵陇右军和玄军大声喝道。 杀疯了眼的诸人置若罔闻。 “此次偷袭我只为归唐,并非要挑起大唐与回鹘,河漠诸部的战乱。宴海公主毕生之功德,莫要因我而一朝散尽。”她死死盯着崔焕之和帛罗,威逼二人下军令停战。 权衡之下,二人最终召回余军,鸣锣收兵。 辕门外,辰霜一一点过要从回鹘王庭带走的人。司徒陵、香芝、凝燕、绡云,穆护,还有帛罗,一个不落。 她最后一个上马,踢蹬甩鞭,策马驶离。 浩夜无边,长空如洗,云销雨霁。沉黑的夜色像是无上的命数一般,将底下奔涌的众人覆载其中。 辰霜于疾驰的马上转身,雪色大氅在背后纷飞不止。她最后一次回望风烟滚滚的王庭玄营。 遥祝殿下,此生安乐,百年好合,儿女成双,金玉满堂。 此生,再也不见了罢。
第65章 命悬 叱炎像是溺进了一片沸海里。 视线中, 茫茫一片。他周身滚烫又潮湿。 梦境接连不断,一个又一个,虚幻而又真实,将他本就荒芜的记忆层层打破, 搅乱,像是在抽丝剥茧, 又再度重组。 梦中只有无尽的漫漫长夜,举目看不见一丝天光。 巍峨的城楼之上,连绵数排的火杖悄无声息地熄灭在黑暗中,唯有被乌云荫蔽的月色偶尔泻下,那片幽芒,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朔北吹来风沙阵阵之中,城墙角落里伶仃的旌旗迎风猎猎, 朽败的旗杆已是摇摇欲坠。 一片迷蒙中, 他看到前面的城墙上立着一个白衣少年,身上竟似甘州城上巳节那日他穿着的那身雪白长袍。 他像是一个看客, 与那少年没有対话, 却好似能感他所感, 知他所知。 那个少年身侧, 背身立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女子。城楼上狂风烈烈不止, 那个女子风姿动人,身形单薄, 静如冰山。她雪白的衣袂被风吹涌而起,如同骤雨来临前的云卷云舒。 他觉得那个女子身材举止,分外熟悉, 忍不住上前一看。 似有感应,她微微偏过头, 露出一道新月般皎洁的侧脸。 她似是没有看见他,而是朝着那个身后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寒彻入骨,道: “长风将军莫要错认。”她缓缓转过身,面容清冷,眉间凝着冰霜一般的厉色,朝着一脸茫然的白衣少年道: “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这下,叱炎完全看清了,这个女子的背影竟是他梦中女郎的样子。只是这一回,她并未穿红衣,神色也全然没了之前梦中那般缱绻柔情。 而是亘古寒峰一般的冷硬和清绝。 就在那个少年身后,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伛偻男子蹑着碎步,掐着雌雄莫辨的尖声响起: “大胆反贼,见到公主殿下还不速速跪下!” 那个站得笔直的白衣少年被踢翻在地,被迫朝那女子跪拜。叱炎双腿一软,似是感到自身的膝侧也痛了一下,几乎要随之跌倒。 只见少年死死咬着唇,双臂撑在地上,不肯低头,高声道: “我没有叛变,河西军没有叛变!还请……还请公主殿下明鉴!” 那白衣女子冷笑一声,侧身而立,自上而下低睨着那个少年,声色冷冽,一一叙道: “月余前回鹘大军兵临峒关,圣上圣旨颁下,河西节度使萧怀远拒不出兵,乃是抗旨不遵。待圣上震怒,连下十道圣旨,萧帅才肯发兵。” “如今萧帅带兵深入峒关,已是一月未返,踪迹难寻。谣言四起,说萧帅已投降回鹘。” “今日,回鹘不过在峒关外屯兵数百一千,长风将军却要只身领河西余军前去抗敌。” 她眯起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眼,声音低幽,却如有千钧之力,震人心扉: “长风将军,莫不是要随你父帅投敌?” 白衣少年猛然抬头,明亮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双寒眸,咬牙道: “回鹘狡诈,以老弱病残列于阵前模糊试听,迷惑圣上,父帅挥泪出关,死生难料,临别前唯嘱咐我要死守峒关,死守凉州。” “今次回鹘卷土重来,必是有诈。峒关若失,凉州危矣。还请殿下允准,准我出关抗敌!” 白衣女子缄默不语,官服男子见状疾步上前,一甩手中拂尘,朝那少年啐道: “长风将军,若是你和你父帅一般,投了回鹘一去不复返呢?圣上的凉州,谁来守?你们河西萧家,真当凉州是你们自己的地盘儿了?” “你这阉人住口!父帅不可能叛国!”少年猛地敛衽起身,将身旁弓着脊背的男子一拳打倒在地。 “你,你这反贼竟敢殴打圣上监军!”那官服男子目露惊恐,捂住唇角溢出的鲜血,一步一步朝白衣女子爬去,拜道,“殿下,萧长风胆大妄为,必须即刻处置,以振军心!” 他话音未落,少年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将士竟纷涌而至,龇牙裂目,举刀向那倒地的官服男子而去。 “住手。”刀光剑影之下,还是那少年重重喝了一声,他身后的部下才收手作罢,隐忍着后退。 白衣女子只静静看着少年,径自掠过地上跪拜的监军,幽声道: “你的人,都听你的,难道都要一同违抗圣旨,一意孤行前去峒关吗?”她行至与他并肩处,错身而立,颔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 “如此,你让我,怎么保下你?” 少年微怔,望着眼前女子极为陌生的面容,苦笑一声,凛然道: “机不可失,军机误不得。回鹘人定是在等援军到齐,合力围攻峒关。” “今日若不去,峒关再就难守了。就算圣上要诛我,回鹘要杀我,我都得去!” 他身后的将士一并举臂高呼道: “我等誓死守峒关,守凉州!只认帅印,不识公主,更不识这阉人监军!” 白衣女子甩袖而去,忽地冷笑道: “好一个只认帅印,不识公主。来人……” 那监军闻声一震,从地上轱辘爬起,朝女子奔去,伏身大拜道: “殿下!此乃大不敬罪,该斩首立威啊!” 女子再度背身而立,冷冷喝道: “谁敢出关,即刻赐酒!” 监军得此令,正中下怀,亦是声势大涨,大呼之下,不出半刻,数个绯色官服的手下递上来一壶早已备好的酒瓶和数个杯子。 白衣少年闻言,奋起向那案上的酒杯而去。此时,他身后已闪过一道身影,更快地将酒杯夺了去。那个年轻的将士朝他咧嘴一笑,対他举杯道: “少帅,这杯酒,我替你喝,以我一死,明我河西军抗敌之志!” 白衣女子见此,面色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她重声喝道: “来人,将长风将军押下地牢幽禁。无我号令,不得释出。” “不……”一切发生得太过迅疾,白衣少年来不及反应,已被数十个官服男子拖着走。他奋力挣扎,革靴在地上踏出深深的刻痕,掀起尘沙滚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部将毒酒一饮而尽,口吐鲜血后倒地不起。 他那名年轻的部下曾与他与并肩杀敌,対酒当歌。今日,死在了故土,死在他每日守卫过的城楼,死在他河西萧氏数代镇守的峒关。 死时面如白纸,死不瞑目。 陇雁孤鸣,四野阒寂。 疾风之下,漫天风沙渐渐迷了看客叱炎的眼。他仿佛能感同身受,那个白衣少年万念俱灰,心如刀割之痛。 他想上前,将那个白衣女子和少年的面容看清一些,眼前却突然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雾,一时不辨牛马。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一个时辰,或许是数日。浓雾渐渐散去,画面又阴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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