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他们有求于我。既是求人,磨一磨他们,多等几日又何妨?” 葛萨心中转桓了半刻,应道: “那倒也是。可主子,今日为何……” 今日为何如此怪异?葛萨没敢问出口。他的主子,自那夜之后,似是大变了一个人。可具体哪里变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但是今日,自从从医馆回来,整个人的行为就可见德愈发怪异了。 未几,就在葛萨察言观色,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叱炎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 “今日,我看到她了。” “什么?”葛萨以为自己没听清,失声又问了一遍。他心中自是清楚,能让主子以“她”指代的,唯独只有那个人而已。他心中顿觉不妙,那个她,自那夜以来,一直都是玄军中的禁忌,谁若是嘴快了无意中提起就要受割舌之刑的。 主子今日,怎么自己就提起她来了? “她也在甘州。”叱炎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葛萨的心猛然一跳,喃喃道: “她?难道是她……她怎么也在甘州?” 叱炎敛下眸光,笑意极淡,道: “她既是陇右军师,必也司掌军中马事。我们近日来多番扣下胡商的马匹,她自然是坐不住了,亲自来甘州买马了。” 葛萨心下已是惊涛骇浪,不敢再言语。半刻后,他口中万言,只敢犹犹豫豫道了一句: “殿下这身乔装,是要去找她?……” 叱炎皱眉,睨了他一眼,径直从案旁抽刀出鞘,横刀一览。银光锋刃之下,映出他流畅的下颔和一双阴厉的眼眸,眼底那道细疤在凹凸的刀面显得有几分狰狞。他幽声道: “这一回,她如何逃出本王的手掌心。” *** 甘州城一处隐蔽的客栈中。 辰霜步入室内,摘下帷帽,举头朝窗外望去。 今夜夜色极好。 明净万里的长空中,繁星流转,点点滴滴像是一块画布上的泼墨。夏夜细微且密集的蝉鸣让此间显得分外寂静。 她回身,望了一眼搁在榻边胡凳上的那柄陌刀,缓缓走过去,用手中的帷帽盖上,藏起来。帽檐透白的垂纱柔软地覆在刀上,掩住陌刀漆黑的刀身,隐匿了它通体的戾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辰霜见客商匆匆从外赶来,手中还有一封信,他疾声道: “主子,主子不好了!刚刚收到驿站那边来信,那马商突然又说不卖了……” 辰霜眉头紧锁,素手展信一看,道: “刚刚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卖了?”她一目十行阅完信,将信纸拍在案上,玉面带着薄怒,道,“岂有此理,竟是要我单独前去,再议一番价。” 守在门外的凝燕此时也走了进来,见信气急道: “让主子单独前去?我瞧他方才谈话间一直色迷迷地盯着主子,准是心怀鬼胎……没想到竟是个出尔反尔之徒!”她将手中刀一抱,对辰霜道,“主子,不如就算了,你再找其他人易马。我即刻去把他杀了,将他的马全部夺回来。” 辰霜哑然失笑,淡淡摇了摇头道: “你若是杀了他,传了出去,今后甘州城中哪个不要命的胡商再敢与我们易马?”她抚着信纸的指尖渐渐抓紧,将其一点一点揉碎在掌心,道,“这人的马我见过,鬃毛浓密,马蹄紧厚,马身宽长有力,是少见的西域良马。我不想就此放弃。” 语罢,辰霜微微侧身,问客商道: “对了,你可知那人将要交易的马现下在何处?” 客商思忖了一番,拍手道: “这些马商的马厩本就在一处。之前已敲定了交易,他方才也告之了我们马厩所在。他的马也都有刻印标牌,应该是错不了。” “甚妙。我们之前请的杂役按旧约继续前去取马,取了马之后你买通守城守卫,连夜速速带人连马出城,一刻都不要停留。”辰霜皎玉般清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至于我,赴约便是。但赴约地点,得我来定。” 凝燕抱刀的手臂一紧,面露忧色道, “主子,你真的还要去?” 辰霜摇了摇头,笑道: “他既好色,我便送他‘色’” *** 夜间的代云楼歌舞升平,繁华更甚白日,溢满奢靡之气。 叱炎穿着那身并不合身的绿袍,穿梭在且歌且舞的人群中,途中还被醉酒的公子哥泼洒了一身酒。 他强忍着蓄势待发的怒气,由早早恭候在侧的小二领着,来到一处幽静的长廊。长廊绣闼雕甍的尽头,有着一间藏在深处的雅室。 小二对他一拜,笑道: “客官,等你之人就在内室。已等了许久了。” “你可知,里面是什么人?”叱炎疑心未减,拿起未出鞘的刀拦在小二身前,阻止他开溜。 “自是一位大美人。”小二也不恼,咧嘴笑得更开了,一甩手中的汗巾,拱手道: “客官,慢慢享用,小的先告退了。”小二的目光闪烁不定,似是意有所指,嗤嗤掩着笑走远了。 叱炎一步一步穿过长廊,方才洒在身上的酒水在胸前渐渐挥发,酒气扑面,弥漫着沉醉的幽香,萦萦在怀。 沉黑的瞳仁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在烧。 行至雅室前,透过雕花木格透光的糊纸,隐约可见门后的矮榻上,半倚着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而坐。 背影窈窕,长发如瀑,勾人心魄。 叱炎立在门后,心跳有片刻的窒涩。他的手指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骨的茧因太过用力泛着青白。 他只停了一瞬,便破门而入。 电光火石之间,抽刀出鞘。微颤的刀尖已抵在那女子雪白如缎的颈侧。 第68章 守株 破开的门“嘎吱”作响, 又被外头的疾风吹得开开阖阖。 隔着衣料,女子肩头被冰寒的刀尖一颤,不敢回身。 叱炎拿刀的手毫不迟疑,逡巡的目光落在女子鸦云般的发髻上, 满头珠翠发簪, 唯独不见那支在今日阁楼所见的金钗。 他心间猛然一收缩, 勒令道: “你是何人?转过身来!” 女子颤巍巍地回身,露出一张脂粉艳丽的娇面,眉间花钿,耳垂玉珰,琳琅满目。她抬首看到来人的相貌,不由绞着手中的锦帕,带着几分烟视媚行, 朝他羞怯道: “客官莫要动怒。奴家是甘州城怡香院头牌小花魁映月。有贵客花一千金买下奴家初夜, 敬献给客官……” 叱炎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那小二可疑的眼神为何。 而一千金, 正好是那十匹胡马的交易标价。 他中计了。 叱炎的面色转瞬阴沉万分, 疾风骤雨一般拔腿欲走, 却觉袖口一紧。 那女子丰腴的手指捻着他的衣边, 咬着朱唇, 似在嗔怪,怯生生道: “贵客交代了, 务必要奴家好好服侍,要让客官满意……”说着她起身正要撩开男人胸前的衣襟,想要靠近一步趴在他胸口。 下一刻, 她指间一只白腻的玉指环突然碎裂成两半,掉落在地。女子瞳孔睁大, 看着手指被连带划破,溢出血来。 “再靠近一步,断得可不止是戒指了。”男人语罢,嫌恶地收起带血刀入鞘,转身离去。 待背后传来女子震天动地的哭喊尖叫声,他已奔出了代云楼。 面对候在楼下一脸茫然的葛萨,他大手一挥,长腿一跨上马,捞起马侧箭囊,沉声道: “去城外追!” 葛萨虽不明就里,只得策马跟上。 甘州城外夜色茫茫,风烟滚滚,一望无际的风沙有如起伏的波涛汹涌而来,不见天日。只隐约可见数十丈外,似有有几个黑点正疾驰远去。 看上去,零零总总共似有十余匹马,马辔头被缰绳连起来,锁在一道。只有几匹马的马背上有人,用缰绳牵带着余下的马匹奔走。 葛萨眯起了眼正想要再看个清楚,却见主子已在奔马上搭箭张弓,瞄准了前方的一处黑点。 他心想暗忖道,以主子的箭术,哪怕有风沙,距离也远,但射杀这几人必是不在话下。他一蹬马腹,追了上去,静待了片刻,却见主子缓缓放下了弓箭。 “殿下?”他惊异地向出神的叱炎问道。 叱炎望着越来越远的黑点,慢下了马速,不追了。 他淡淡吐出三个字: “不是她。” 在他瞄准之际,他一眼扫过那几个马上的背影就发现了,里面没有她。 她的背影,他曾日夜相拥,绝不会错认。 葛萨左看右看,也没看出那几个背影有何不同。他不解地朝主子问道: “可这队人马如此可疑,殿下为何不出箭拦着?” 叱炎勒马回身,朝城中策马而去,幽幽笑道: “不杀他们,是要引狐出洞。让狡狐觉得,诡计得逞,放松警惕,自此便有一而再,再而三,最终露出破绽,为我所擒。” “那我们接下来?”葛萨明白过来,问道。 “回城。”叱炎紧了紧手握的缰绳,马匹受力打着响鼻,尽在他手中掌控。 凉州需要马,她就需要马。 那些出城的人里既然没有她。那么,她定是还在甘州城中。 夜已深。不远处,甘州城楼上参差不齐的重檐之下,独独燃着一盏微茫的灯火,如孤月一般,在风尘中孤零零地摇曳着,时暗时明。 他深觉,离那盏孤灯,已经很近,很近了。 *** 数日后的晨间,晴空万里,天高云阔的苍穹下,偶有孤隼飞掠而过。 凝燕端着一盆清水入内给辰霜洗漱灌面。 她见晨起的主子自己在穿衣,可襦裙上的襟扣怎么对不齐。她上前笑道: “香芝不在,主子穿衣倒也不利索了。” 辰霜面露难色,小声道: “这种宫装,我确实许久未穿过了。没有香芝在,确实不行。只望不要穿错了,届时行在路上散开那可糟了……” 凝燕打趣地看着她。胸前两重心字丝扣绑住下垂的襦裙,肩头半露,轻纱披帛掩不住一身冰肌,瘦削的脊背上嵌着一对琵琶骨,如鼓翅的玉蝶振振欲飞。凝燕渐渐蹙起了锋利的眉,低声道: “看起来是长安那边来的式样,主子穿着好看,但会不会有些,暴露?……” 辰霜颊边一热,明眸一敛,道: “我今日有事出门。” 凝燕替她拢好过长的衣袖。面对胸前和背后交缠的帛带之时,她挠了挠头,反复相扣,确保绢带拧紧了不会掉落下来,露了春光。 她试探着问道: “主子在甘州待了也快半月了,预计何时回凉州了?”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香芝和少帅担心你,来信催了好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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