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以前说好的,芳菲满口应下。 宜室从母亲口中得知,芳菲曾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私下里又得太后娘娘的照拂,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待芳菲一如师长般敬重,芳菲的提点,哪一句都会放在心里。 对于眼下父母都已不在的宜家,宜室打心底的心疼,每天都终日陪着妹妹,白日守灵,夜间也睡在一起。行川是男孩子,嘴里不说什么,但会经常派小厮询问宜家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宜家有二伯父、二伯母、芳菲姑姑、哥哥姐姐的陪伴照顾开解,过了最初的茫然殇痛,渐渐接受了现实。 芳菲说,人的运道和命数一样,是不可测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只是有些人会早一些经历。 芳菲又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样,以为自己起码要到三四十岁,双亲才会生病离开,可有很多人出生没多久就失去双亲,又有很多人幼年年少时亲身经历亲人辞世。太后娘娘和你,都是这样的,不要想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该想的是,太后娘娘是如何走过来的。 宜家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些话,又通过这些话想了很多很多,关乎行昭姐姐的。 大伯父是在沙场殒命,说得实际而又残酷些,是身为军人求仁得仁了,至亲的心里总归还能接受。 可大哥是如何殒命的,她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她尝试着设身处地,想着若自己是行昭姐姐,该有着怎样的不甘,心里又承载着多少恨意。 可是恨入骨髓的人,是祖母、生身母亲,甚至还有裴行浩——虽说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宜家相信,他一定是参与了,否则如今不会落到那种下场,而行昭姐姐不闻不问,若无其事。 也只是面上若无其事罢了。 不甘、恨意太重,以至于不得不惩戒至亲,惩戒完了,心里又怎么能好受。谁若有得选,会要那样的亲人? 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已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但对于行昭姐姐来说不是。 不是的,姐姐如今站在荣华之巅,于她而言重要的是,该是造福苍生,肃清官场。 守灵时再难过,有时也不免听到人低声谈论起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他们总是说眼下谁得太后娘娘赏识倚重,谁又成了太后娘娘落力整治的,他们总在一件事的开端尝试揣测姐姐的心思,却又揣测不出,有的人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安、惶惑。 宜家想到这些,总不免引以为荣。 人就该是这种活法,就应该有生死之交,有人敬重,有人畏惧。 二伯父跟她提过,说太后娘娘交代过他,要他和二伯母好生照顾她,说你哪怕是为了宫里的姐姐,也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看开些,尽快振作起来。又说,宜家,你要记得,你也是裴家的女儿。 是啊,她也是裴家的女儿,她是太后的妹妹,她不论有怎样的经历,都不能畏惧胆怯,要像姐姐从军中扬名再到如今一样,无惧风雨,一往无前。 便是这样,宜家在哀伤之余,渐渐地镇定下来。人不是只为一两个亲人活的,她不能成为行昭姐姐和家中亲人的负担,要为了他们,好好儿地活着,让他们心安。 这样的转变,虽然细微,裴显和二夫人、芳菲还是留意到了,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元家那边,因着是大夫人的娘家人,一来便住进了裴府的客房,看那架势,是大夫人一日不被放出来,他们便要逗留一日。 裴显和二夫人也不当回事,说白了,这倒正合了他们的意:元家本就掺和过一些事,苦于抓不到真凭实据,人送上门来给他们监视一阵,他们求之不得,只盼着越久越好。 再说了,元家脸皮再厚,也不可能要求裴府衣食起居样样照管,一年之内,府里都要吃素,庄子上送什么果蔬过来,主人家与客人就吃什么,私下里开小灶,就是个人自掏腰包的事儿了。 元老夫人曾进宫一次。进宫之前,可谓威风八面,总是一副“你裴家缺理,对不住我女儿,更对不住元家”的样子,进宫之后,人便彻底蔫儿了。 这不消问也想得到,行昭没给这人好脸色。本来么,一个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外祖母,你要她裴行昭以礼相待,那真是不如做做白日梦。 而与元老夫人相反的是,元琦进宫之前总是谨小慎微,元家长辈待她一如小猫小狗,高兴了就夸一句两句的,不高兴了就训斥一番,而进宫当日安然无恙地回来之后,她做派如常,元家却像是思量颇多,对她都和颜悦色起来——哪怕是装的,也肯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做一做戏了。 这情形,倒也不难猜出原委:元琦曾经被个劳什子的算命的说辞害得被迫离开家门,这一点算是与小太后有着同病相怜之处。元家人想想长房如今的惨境,怎么可能不担心小太后为这个表妹撑腰,等着抓他们苛待庶女的错处,借机严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元家在裴府渐渐直不起腰杆了,也便觉得客居很是无趣,提出要搬到大夫人陪嫁的宅子里。 裴显和二夫人心里其实有些失望,可要是挽留反而显得奇怪,也就态度如常地应下了,说了些日后要常来常往,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传话的客气话。 离开裴府之前,元老夫人背着人询问二夫人:“我的女儿,难不成要在佛堂里过一辈子?” 二夫人就笑道:“进家庙之前,我婆婆和我大嫂就是这么说的。 “我婆婆的脾气,您没见识过,也该听说过,那可是为着信佛的事儿把亲孙女逐出家门的主儿,要不是那孙女争气,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而我大嫂呢,这些年对我婆婆言听计从,您必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他们是真的诚心向佛,不再理会尘世中的事。要不是我和我家老爷拼命拦着,两个人早就去庵堂落发了。您说你们要是见了她们,不论是规劝还是赞同她们,她们都会再度嚷嚷着去落发,这又是何苦呢?对谁都不好,您说是不是?” 跟外人说起老夫人、大夫人的事,二夫人都是这番说辞,不用裴行昭做挡箭牌,要不然,外人想要探究的可就多了,成了人们瞩目的焦点,孩子会受影响,何苦。 与她相反,裴显私下里与元家人却可以咬定是太后的意思,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该有的开诚布公,和毫不遮掩地借太后的势。 元老夫人听了,自是一句不信,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垂了眼睑,神色很是黯然。 外孙女成了皇后,又成了摄政的皇太后,原本是女儿和元家就此彻底扬眉吐气的转折,谁承想,当初的事,裴行昭不但不想一笑泯恩仇,还进行了这般彻底又残酷的清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当初眼皮子浅,不看重一个女孩子,如今便遭了报应。 细究起来,也不能说是报应,因果循环而已。 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就此放弃身为裴府长媳的女儿,元家更不能。一旦放弃,便与太后的母族再无关系,兴许谁都敢蹬鼻子上脸,把元家踩在脚下,整个家族也就再无出头之日。要知道,裴行昭今年才十八岁,谁敢说熬得过她?即便她红颜早逝,以皇帝对她的尊敬孝心,人不在了大概会揪着曾冷待她、她嫌弃的人算旧账,更没出路。 所以,元家不论出于什么考虑,都不能放弃裴府这门亲戚,更不能放弃攀附太后的机会。而机会是要等待甚至创造才会有的。 来日方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家人慢慢筹谋,总会想到法子的。 元家人搬到了大夫人陪嫁的宅子,短期之内,与二夫人的娘家一样,也不会离开京城,若能遇到良机,也就迁居此地了。 裴显安排人手暗中盯梢,二夫人则要等待机会,收买或安插眼线到内宅,以便时时掌握元家的动向。 他们不知道的是,元家里头的元琦,已经被人十二个时辰盯上了。 负责监视元琦的是老六和老九。暗卫□□有十四名女孩子,除了能力最强的韩琳,别人当差时不用本名,只以年龄大小排序,又以排行相互称呼。如同一个大家族里的姐妹似的,反倒更添几分亲近之感。 两个人轮班盯了这些天,看到了一些感觉有些反常的事: 元琦才十岁而已,在人前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从来是笑脸迎人,谁对她说什么,总是有来有往地答对寒暄一番,与三个姐姐比起来,并不显得沉默寡言。而一旦回到房里,她便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要么神色冷淡,要么面无表情。 她喜欢写字作画下棋。字写得不怎么样,画也很是一般,这倒是不难理解,老六和老九听下人说过,四小姐流落在外的时候,没人正经指点书法画艺。或许正因不擅长,才要苦练吧。 棋艺么,老六和老九只能保留看法:她们见识过太后娘娘高绝的棋艺,而且次数不少,再看别人下棋,便都觉得棋艺很一般,区别只在于谁更差。元琦的棋艺,到底在闺秀之中是个什么火候,她们做不出评价,别说没时间,就算有大把的闲工夫,也懒得与娇娇弱弱甚至爱哭哭啼啼的闺秀打交道,更别说观摩她们学问的深浅了。 元琦喜欢自己与自己博弈,不少时候守着一局棋到后半夜,别人看着枯燥,她自己却是乐在其中。下完一局棋,再习字半个时辰才歇下。 元琦平日里来往的,不过是同来的三个姐姐,今日你送我一条帕子,明日我回送你几朵绢花之类的,要么就是互赠点心干果、笔墨纸砚之类的。 除了自家三个姐姐,元琦没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似的:裴家的宜室、宜家都是她的表姐妹,行川是她的表哥,她却只是碰面了寒暄几句,再没别的。 搬到大夫人的宅子之后,有亲朋故友的女眷来访,元家老夫人、大夫人总会让四个女孩子作陪。元琦对同龄人也是点到为止,从不尝试深交,哪怕对方明显有意常来常往,她也婉言谢绝对方主动提出的邀请。 这种做派,叫人有些犯嘀咕,也不知她是因着在家里没有安全感,还是根本就不屑与年岁相仿的女孩子来往。 老六老九将点点滴滴的发现每日如实上报给裴行昭。 裴行昭便也开始犯嘀咕了:元琦进宫那次明明说过,在梦里嫁人之后,苦学过琴棋书画这些才艺,言外之意分明是学出了点模样。如今怎么书法画艺都拿不出手?可她的意思明明就是她是重获新生的人,难道活过一世,根本不能捡起曾经擅长的才艺?怎么可能呢?即便是黄粱一梦,只要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梦里的经历,便能掌握学成一门学问的精髓,就跟忽然开窍了一样,再下笔绝不同于以往。 又或者,元琦是怕下人、长辈看出异样,故意写的画的一团糟?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可私下里自己写字画画,也能忍受拙劣的笔法?再说了,字与画这种东西,学成之后再退回到原点,怕是更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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