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侧了脸,斜着眼瞧她。 裴行昭对阿妩打个手势。 阿妩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名行动迟缓的宫人。 这十个人一起出现的情形很是吓人:瘸了腿的,断了手的,独眼的,容颜俱损的…… 他们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后齐齐向裴行昭行礼磕头。 裴行昭和声道:“你们当初都曾受过长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今日起,尽心服侍长公主。哀家只要你们做到两点:长公主上表认罪之前,不给她自尽的机会;不留明伤。其他的一概不管,随你们如何行事。记下了?” 宫人异口同声: “奴才谨记。” “奴婢谨记。” “如此便好。待这差事了了,各赏五百两银子,随你们选荣养之处。哀家不会食言。” 十名宫人齐刷刷谢恩。 晋阳从惊骇震怒中回过神来,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齿道:“何其歹毒,这是违背天理纲常!你会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却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妩面前,阿妩轻轻巧巧地封住她几处穴位。 “歹毒,违背天理纲常,这不正是你做过的么?”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离地逼视着晋阳,“收揽了个下三滥的谋士,招揽了一群跳梁小丑,用了些最简单拙劣的手段,乱我裴家,害我袍泽。 “若有神明,若苍天有眼,你都不会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晋阳,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过我的恨与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台面,我如今也不会一想起就要作呕。我要是用稍微费点儿脑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价。 “你说,你这样的人,我不好好儿照顾你余生,谁能容我?”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晋阳如魔怔了一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等着,你死前也看着。” . 晋阳被困在宫中、任人折辱的消息传到她的别院第三日,付云桥有所行动了。 他大大方方乘马车离开别院,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堂门前。 可没想到的是,有人明目张胆地连他和马车一起劫了。 他被带进寿康宫,被安置在西配殿。如寻常等候发落的人一样,他只有嘴巴能动,气力却不足以咬舌自尽。便是可以也办不到,那名挟持他的劲装少年就守在一旁。 等了一阵子,有一身玄衣的女子走进门来,身量纤纤,却是如松之姿,容色倾国倾城,美得勾魂摄魄。 “裴太后。”付云桥道。 裴行昭似是没听到,问韩杨:“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能自尽的东西已全部缴获。” 裴行昭嗯了一声,“你且去歇歇。” 韩杨闪身出门。 裴行昭就负手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容颜一半在明亮的光影之中,一半在室内稍暗的光线之中。“见过我?”她问。 “昔日扬名天下的女军侯,想见到也不难。” “‘见到’?大大方方观望是见,暗中窥视也是见。贱人惯用的招数,只能是后者。” “没想到,裴太后竟是出口成脏之人。” “即便是最擅长骂街的人,骂上个把月的脏话加起来,也没你做的事儿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倒是说说,成了什么大事?带出了一个明明只有一瓶底却认为自己是满瓶水的长公主,亦或是昔年涉足青楼被先帝鄙弃逐出官场的壮举?” 付云桥不怒反笑,“太后不做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的言官,委实可惜了,好在日后也会常与言官打交道,不会浪费了这样一张利嘴。” “觉着别人嘴利,不外乎是被戳到了痛处。”裴行昭目光沉沉,“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怎么能往忠良身上泼好色强掳、滥杀无辜的脏水?” 付云桥沉默,目光如镜湖里的水一般平静无澜。 “我对晋阳说过,要给她安排个有趣的死法,我应该是做到了,她气得要发疯,说我违背天理纲常。其实她不知道,比起你,她重用了多年的鼠辈,我实在是过于厚道了。” 鼠辈二字,引得付云桥的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崔家的案子结了,你听说了吧?案发的由头是李福、吴尚仪,你知道吧?”裴行昭语气越来越闲散,“他们是宫里的人,到头来,自然要由宫里处置。在处置他们之前,我让他们带着肆意践踏过别人的爪牙服侍你,借此补过。你说,我对晋阳是不是特别好?” 付云桥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昭处于明光下的眉梢一抬,“鼠辈自有天收,全不需要我动手。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如果目光有形,她早已化作碎片,可惜的是,任付云桥目光再怎么怨毒痛恨凌厉,也只有徒劳发狠的份儿。 裴行昭声音淡淡的,“陆麒杨楚成身故后,陆家伯母、杨家伯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先后病故。两家被官兵困在宅邸期间,生生饿死了不少人。一条条人命,你们拿什么来还? “李福、吴尚仪对付抵死不从的人,用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没传扬到民间,但在刑部稍有门路就能探听到,你也尝尝是何滋味。既然不是人,我就得把你那张皮扒下来。” “古来名将难得善终,你若不是有这荣极之时,也难保身陷囹圄。”付云桥竟很快地镇定下来,唇角甚至噙了笑意,“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棋子、弃子,你大周朝廷容不下我的过失,我便恣意行事,做尽误国之事。你有一生的不甘、一世的悔憾,那我曾经所作一切便值得。” 裴行昭牵了牵唇,“真是讲的一手好歪理。那你也算求仁得仁,我更不需担心你日后会是如何的煎熬,便祝你长命百岁。这世间的事儿都是说不准的,说不定对你这种货色来说,那是无上的享受呢。” 付云桥镇定的神色立时崩裂,目露狰狞之色。 裴行昭看戏似的看着他。 付云桥面色不善,语气倒还是难得的平稳:“我与晋阳往来十个年头左右,在她近前的年月却并不久。她有登高跌重之日,我比谁看得都明白。 “既然存了误国的心,便要培养能够取代她且比她出色之人。你裴太后这般人物,常是与人结了血海深仇也不自知,这几年我利用的,恰好就是这一点。 “所以,太后娘娘,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真正头疼的日子在后头。 “你盼我长命百岁,我只怕你红颜早逝。” 裴行昭笑了笑,“凭你这点儿斤两,带出来的人即便胜过晋阳数倍,也不足为虑,不外乎是另一个披着人皮的鼠辈。你可要争气些,不要我这边问都懒得问,你就主动告诉我,只为着早死早下十八层地狱。” “太后大可安心,我固然生而身在炼狱,亦不会助你分毫。” “记得你说过的,我真的怕你食言。”裴行昭笑得现出小白牙,“虽说后会无期,你还是可以听到、看到哀家过得怎样,你又是否如愿。” “后会无期。” 裴行昭出门,交待韩杨去安排付云桥,自己回了书房。 阿蛮问她有没有问出什么。 “没。”裴行昭跟她简略地提了提。 阿蛮很失望,“这样说来,那畜生又给您埋下了刀子?而且绝对问不出?” “本来就处处是刀子,多一些少一些还不是一样?”裴行昭不是心大,所说的就是事实,“他听完我如何发落他,也一点儿谈条件的意思都没有,那就不可能告诉我了。” “只好往后看了。” . 三月初四,姚太傅府中的书房院发生爆炸,引发火灾,幸而姚太傅将外院的人都遣去了别处,只留了两名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亲信,葬身于这变故之中的便只有主仆三人。 就在这一日,姚太傅的请罪折子到了内阁,转呈皇帝,皇帝再转交给太后。 裴行昭说既然已经以死谢罪,就到此为止,余下事宜循例便是。 她这一段,留中不发的折子越来越多,是以张阁老、宋阁老、裴显为首的朝臣进谏重惩、废黜长公主。 根本不需要走到她落个不仁、皇帝落个不顾手足亲情的地步,那就不需要表态。张阁老带头上这种折子,也是晓得她已有安排,折子的作用只是做个铺垫,这才毫无压力。要不然,这事儿十足十磨烦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裴行昭少见地掰着指头度日。 她可以确定晋阳受不了宫人有仇报仇,却无法确定她崩溃之后是什么样子,要是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韧劲儿,就还得想辙。 诛心的手段不管用了,再进一步真正是难题。 幸好晋阳回京之后从不辜负她的期许,这次亦然。 三月初七,奉命照顾晋阳的一名断了左手的宫人送来一份请罪折子、一份悔过书,说长公主唯求一杯鸩酒。 裴行昭细看了一遍。 晋阳表明,自己得了急症,因大限将至,对诸多是非愧悔不已,不说出来恐难瞑目。 她承认付云桥是她暗中最得力的谋士。陆、杨一案,是他们合力勾结罗家、裴荣等人促成;再就是曾经存过易储之心,为此屡次逼迫崔淳风筹钱行贿,幸好先帝英明,发现她要扶持的亲王存有野心,早已将之幽禁至死。 还不错,卖了付云桥,没埋汰崔淳风。 易储之事也是实话实说:当初最有实力争储的江阳王,先被先帝召到军中参战,没多久莫名其妙地中了毒箭,一病不起,遂被送回封地的府邸,十九个月之后病故,丧葬以郡王规格。要不是这样,皇帝恐怕每日都要嚷着灭了江阳王和晋阳。 裴行昭对宫人道:“鸩酒欠奉,匕首白绫倒是可以随她选,两日后送过去。她有本事,就变成厉鬼来找哀家。” 宫人领命而去。 折子当日晓瑜百官,有官员怀疑请罪折子悔过书是伪造,长公主早已香消玉殒。 皇帝把人一通训,之后却允许他们破例进一趟后宫,隔着一段距离瞧瞧晋阳是否还活着。 结果,那些官员看到的是消瘦许多满脸病容的晋阳,由宫人服侍着缓步走到海棠林前,卧在躺椅上赏花。 人不论经历了什么,独有的气度、仪态变不了,那也是那人之外的任何人都难以模仿的。 官员们没话好说了,返回养心殿,态度大致就一句话:皇上和太后看着办吧。 他们再怎么闹腾又有什么用?正主都要彻底撂挑子了。就算真的有幺蛾子,谁又允许他们到宫里查案子?最重要的是,她那边的托孤重臣都是死的死、装死的装死。 绝对的强权、强者之下,稍逊一筹的人,真就是强者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怎么死就得怎么死。 皇帝早就备好了旨意:细数晋阳贪墨奢靡谋害忠良等滔天罪行,之后却表明天恩浩荡,太皇太后、太后心慈,皇帝亦不忍手足相残,便只褫夺长公主位分,降为晋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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