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本宫不如季姝? 季以舟撇了撇嘴,皇室仅存的两个男人,在他看来,分明是只会藏在女人裙裾背后的软蛋,哪一个都不堪大用。 “阿瓒不是你所想那样。” 他表露出的轻蔑太过明显,陆霓难以容忍,辩解的话脱口而出。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得是经纬治国之才,而非魑魅屑小伎俩。奸雄当道蝇营狗苟,不过逞一时之快,为天下为万民谋福,方是一代帝王该行的正道。” 凝脂赛雪的小脸上,显出一派意态坚决。 这般侃侃而谈,在季以舟看来,却像极了她向太后自请和亲时的姿态。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女人诓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话语中有些东西,悄然触动了他。 八岁初入军营,十三岁第一次在战场杀人,那时的他,谨记程家祖训,好男儿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然而,母亲每次看他的眼神,小心掩饰厌憎,是因来自他身上另一半血脉的劣性,血海深仇,他是仇人的儿子。 心中日渐滋长的恶念像是与生俱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所适从。 直到母亲病死,他再也无须面对那份,本不该由他承受的仇视,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挥散心中暴戾。 或许那人说得没错,那些暗中扶持他的人,当他踩着他们的肩膀站到更高处时,便会毫不留情将脚下人踹入深渊。 一次次背弃,他已再难回头,此时面对她这番话,心头竟升起久违的惭愧。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红着眼:咳咳咳……救命…… 陆霓比口形:求!我!
第28章 回府 马车连夜驰行, 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分回到京城。 长公主府位于清平坊,占地足足囊括大半个坊市,四扇朱漆铜门上方高悬御赐金匾, 门前两尊玉狮栩栩如生, 通体以岫山翠石雕琢而成,玉质通透温润。 城中不知多少闲汉曾在此盘踞肖想,哪日敲一块下来拿到东坊荟宝楼, 定可卖大价钱。 府门前丧仪已尽数撤下, 换上七彩八宝玲珑宫灯,华光璀璨照耀在汉白玉石阶上,流光溢彩,处处彰显皇亲贵族的奢华尊荣。 长史魏兰安领着一众管事、仆从侯在府门前, 恭迎长公主回府。 宝香车前放了墩凳, 众人翘首以盼,谁知厢门打开, 出来的却是睡得迷迷瞪瞪, 领子歪斜的云翳云总管。 魏长史堆了满脸的笑容不由一滞, 这才往后看去。 那边白芷和茯苓恭敬立在车前,长公主拾步而下, 目不斜视, 从容自季督尉马前行过, 眼风都没朝他瞟一下。 昨夜季以舟下车后,她总算得以美美睡上一觉。 提的两件事,他一件都没明确应下,但陆霓心知, 鱼已上钩。 云翳一路整着领子, 小跑到长公主跟前, 细腰一扭,一个屁股墩儿把茯苓挤到边上去,抽出拂尘一扬之际,端容正色,腰杆挺得笔直,再看不出一丝惫懒样儿。 “昭宁长公主殿下回府,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霎时,魏长史领着众人,乌泱泱跪了一地。 敞敞亮亮吼完这一嗓子,云翳立在长公主半步之后,身姿端凝,步履清正,丝毫没有内监惯常点头哈腰的卑微姿态。 季以舟端坐马上,眸光幽邃,始终尾随着那道背影,纤姿柔弱,一袭鹅黄银纹曳地宫装,素白腰封,束出纤腰不盈一握。 铺陈在后的裙摆银光流转,摇曳间仿如步步生莲,这般矜贵孤清,令他难以抑制地,生出可望不可及的怅然。 最气人的是,边上那死太监分明显得玉树临风,与她同行时,看去竟有几分般配。 季以舟拳头硬了,眼神阴鸷,二殿下中毒这事,这死太监到底是个破绽,不如找个机会做了他,权当让她少个后患。 陆霓登上玉阶,提裙迈进府门时,忽地驻足,盈盈回眸,遥遥向季以舟灿然一笑,桃花眸滟滟生辉,映着朝霞明艳动人。 通身清冷气度,瞬间转为秾丽娇媚、风情万种。 季以舟无声回过头来,吩咐李其:“让宁通带一队人去徐州。” 坐了一整日车,陆霓只觉周身骨架都快颠散了,进府未乘舆轿,绕道行至花园,见着枝头硕果累累,心下喜悦: “一月未回,蜜橘都熟了。” 红通通的橘子,个头足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陆霓仰头看着,不觉有些馋,回头招呼茯苓: “本宫想吃你做的蟹酿橘了。” 回身一看,本该茯苓的位置站着云翳,倒是愣了一下。 茯苓从后挤上来,满眼含笑,知道长公主这是打算不再守孝,忙一迭声道: “奴婢这就去厨房,再给殿下做一碗燕肉小馄饨怎么样?” 半月来,殿下都未曾正经用膳,瘦得厉害。 府门外的孝仪虽撤了,里面却仍是一片素白,唯独这满园果木芬芳,红艳艳的果实如同一盏盏小灯笼,给冷寂的府邸凭添一份生机。 一旁随行的管家鹃娘跟着凑趣,“这蜜橘熟了三四日了,就等着殿下回来看过,才叫人摘下来。” 陆霓点点头:“摘了吧,顺带府里的丧,也一并撤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鹃娘应声中,不觉添了一丝喜气。 周围众管事也跟着松口气。 既然宫里已宣布先帝丧期结束,长公主本也不必继续居府守孝,再说过几月就该出降,这府里还得办喜事呢。 陆霓叫过魏兰安,似笑非笑瞅着他,“府上下半年的供奉,你再去催催宗正司,给本宫早些送来吧。” 这都迟了两月了,魏兰安也知自己没办好差,面有难色: “下官前两日还去要过一回,因殿下这次……减了食邑,按规制,长公主府的供奉也该相应裁减……宗正司那边还得重新核算,让下官再等几日。” 供奉半年一发,六月的时候又没裁她食邑,宗正司明显是借机刁难,向太后示好。 陆霓肚里没好气,见魏兰安诚惶诚恐,虽说也是宗正司的人,到底派在这府里给她做事,一向也颇为尽心。 强人所难,不吝是推着他与那边同流合污。 遂还是换了心平气和的口吻,“该多少是多少,本宫又不跟他们计较长短,你明日去趟承兴王府吧,就说本宫的话,三日内再不送来,这钱本宫就不要了,权当给老王叔六十大寿添礼。” 本就没几年活的,何苦一味帮着外人坑本家? 她叫过鹃娘,一并吩咐:“别的倒还罢了,库里还有多少银钱,以及这府里的进项,你们去跟帐房对对帐,回头交到白芷手上。” 她得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如今还剩多少身家,供不供得起齐煊那批人手,不够的话,还得另想法子填补窟窿。 众人各自下去办事,随侍的几人则跟着长公主进了兰亭苑。 云翳凑上前来,“长公主,奴婢住哪儿?” 他从前跟着陆瓒在宫里,本不是这府里的人,陆霓想了想,“把嘉风馆给你吧,那院子大,不近水也敞亮,你眼神不好,住那儿正适合。” 这人白日里瞎得厉害些,有次在御花园险些自己走进太液湖去。 “不要。” 云翳拧着细眉,一副扭捏造作,“离得太远了,奴婢还得伺候殿下呢。” 一语出,四个大宫女齐齐侧目,长公主一向由她们几个照料起居,何时要云总管亲自动过手? “挑三捡四,要不你回宫吧。” 陆霓斜睨他一眼,一点惯着他的意思都没有。 季以舟知晓下毒的事,定是从他身上看出端倪的,她还没跟他算帐呢。 云翳把脸戳到她面前,哭丧着道:“殿下不疼云翳了。” 这招原先很好使,可惜,如今这张花容月貌,比起季以舟就还差着些。 陆霓眼皮子都没抬,一手糊他脸上,抵着推离了些,“那你想住哪儿?” “殿下把后罩房赏给奴婢就成,我这眼怕光。” “黑咕隆咚的……你不嫌弃就住吧。” 陆霓拿他没法,眼神不好还见不得光,活该摸瞎。 “不嫌弃不嫌弃,奴婢就想离得殿下近些。” 这货得了便宜就卖乖,昂着头,对白芷鄙视的目光视若不见。 该瞎的时候他绝不含糊。 白芷就知道,以后她们除了服侍长公主,还得多捎上个云总管。 进了屋,当归先到香案旁燃了苏合香丸,放进窗边悬着的镂金熏笼里。 陆霓想起什么,“先前车里你点的那安神香,回头制成香囊给本宫。” 她听白芷说了才知,季以舟被拦在车外时很是粗暴,后来却在车里等她睡醒,等了一下午。 想是宁心安神的香料药物,对他那恐女症有些疗效,以后见面时不妨备上些,才好安抚那人的阴晴不定。 待到沐浴更衣毕,茯苓备好膳食进来,摆上案,陆霓单留下云翳,让其他人退出去。 回到自己府邸,到底比在宫里自在多了,她披了件莲青色叠纱鸾袍,里面薄缎锦裙上绣着的缠枝海棠纹若隐若现,素雅中自带媚姿天成。 长及腰下的乌发半干,拿丝带松松挽着,她坐在案前,舀了一勺盛在蜜橘里的蟹羹,入齿即化,微酸的口感配上蟹丝的清甜,十分惬意地眯了眯眼。 云翳坐在她身后,拿厚帕替她一点点揉干发丝,笑着说: “看殿下心情这般好,定是跟季督尉谈妥了。” 提起季以舟,陆霓的好心情悄然裂开一条细缝,这厮最晓得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捡让她不痛快的说。 就不能让她好生用顿饭? “你别得瑟,他已经知道毒是你下的,说要提你进廷尉府上刑呢。” 云翳手一顿,挪过来看了看长公主脸色,见她好整以暇咬了只馄饨细细品味,半点担忧的神色也无,复又坐回去继续绞头发。 “这么看来,他的确不是太后那头的。” 陆霓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他这小人心性,大抵会跟她多进几句谗言的。 吓唬不成,她搁下碗没了胃口。 “云翳,这人性情乖戾,心思难测,本宫对着他……老觉得心慌得很。” “男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云翳苦口婆心,大有教她开窍的意思:“殿下和他,又有那么一段渊源在,瞧瞧,和您单独在车里待了几个时辰,恐女症都不发作了呢。” 陆霓冷了口吻,幽幽道:“当夜若非有他的玄天骑震慑宫禁,太后必不会那般轻易得手,尤其是……父皇的死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本宫以身伺虎,你就不怕养虎为患,说不定将来,被他啃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这番委屈,她对着无话不谈的表姐也难于启齿,只能跟云翳发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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