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瓒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云翳试探又道:“要不……再缓两年。” 陆瓒手捏着下摆一角,指头轮换着在上面搓,这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一到情绪不安时就爱这样。 云翳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翳哥,长姊在廷尉府差点死了,那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变黑了。” 少年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清亮童音如今变得低沉,翻过年他才十四,从小到大,被至亲保护得很好,本该是开朗活泼的年纪,此刻的心境,却像个即将步入迟暮的老者。 云翳从不拿他当小孩子,先帝教他为君之道,若他做个守成君主,必是仁和爱民、励精图治。 但老天没有给陆瓒这样的机会,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早早学会隐忍,更擅察辨人心,先帝拿自己这个失败者做反面教材,陆瓒知道什么时候该忍,更知道,什么时候要暴起反击。 得知当年父皇在飞棠关的布局,阿瓒的反应与长姊截然相反,他眼神精亮,得到了新的启发。 云响推门进来,禀道:“殿下,耿小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 陆瓒从榻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扯了件干净外袍披上,这模样看上去,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影子。 云翳这才上来,手脚利索替他更衣穿鞋。 出到外间,耿清彦长揖一礼,直起身时,眼中亦是神采奕奕。 “清彦此去定当不辱使命,今日一别,殿下,望自珍重。” “好。”陆瓒与他身形相仿,面容还要更显稚嫩些,此刻负手而立,已有沉沉威仪。 “你放心,王清在那边已为你打点好一切,徐州文杰备出,现今士林群龙无首,待你归去,必当一呼百应。” 耿清彦从怀中摸出一封手书,其上血迹斑驳,寻常的白宣纸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他神情郑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开来。 “祖父当日进宫为先帝草拟传位诏书,这张是底稿。” 陆瓒接过时,双手极轻地颤抖,视线迅速锁定在,当日他和长姊一同看出异常的那处,并非陆琚。 是他的名字。 他面色沉静毫无波澜,将底稿叠起收好,说道: “此去徐州,望君竭力而行,为太傅他老人家,以及你耿家三十五口枉死亲眷讨回公道,替家国,还有这天下百姓,挣来一个太平盛世。陆瓒在此,静待耿君佳音。” 耿清彦不再多言,郑重拜别。 走出房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头顶压抑着浓重铅云的天空,眼中流露坚毅。 “清彦公子。” 一个娇滴滴软糯的声音在外响起,秦双立在院门边,一只绣着金线蝴蝶的红鞋从裙底探出,在门坎上来回轻轻刮蹭,见他望来,攥着帕子的手悄悄向他招了招。 耿清彦大步走过去,面上含着柔和的笑,“你怎么来了?” 秦双手上挽了个小包袱,“奴家要不来这儿找,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见着你了。” “怎会。”耿清彦笑起来,“我正要过去找你。” 秦双惯于含情的眼,此刻透出浓浓愁绪,轻声道:“耿公子,双儿能跟你一道走么?” 耿清彦诧异看了眼她手上的包袱,“你……也要去徐州?” “双儿……去哪里都可以的。”秦双咬着下唇,悄然抬眼望他,长睫忽闪,“奴在这世上别无亲人,无家可归,也……不想留在京城。” 前几月不间断的刺客袭击,令她心中极为不安,只想远离这个是非地。 “双儿愿为奴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公子。” 说着,伸出小手揪住袖口,继而试探地去摸他手腕。 “别……” 耿清彦隔着袖子,一把按住她的手,慌张看一眼四周,拉着她往边上走了几步。 “并非清彦不愿带你,只是这一路凶险重重,你不能跟着。” 耿清彦俊脸涨得通红,心砰砰直跳,先前在宁王面前担下天大的责任,都能做到从容淡定,此刻却手足无措。 他鼓足勇气,郑重说道:“双儿姑娘,清彦有你全心照料,才得捡回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等着我,待我从徐州回来,便请媒人来下聘,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不不、双儿不敢奢望。” 秦双樱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摆手,文雅话说得有些嗑绊。 “耿、耿公子是、那个大户人家的读书人,怎能娶奴……这种女子为妻。” 耿清彦被宁通带回时,身心皆受重创,是秦双衣不解带悉心照料,足足过了大半月才醒。 他醒来时茫然不知生死,迷迷糊糊将眼前温柔照顾他的人,当成是母亲,抱着她嚎啕痛哭。 秦双便体贴地将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样轻声呵护,哄了半宿,这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耿清彦家教极严,这般唐突女子尚属首次,慌神过后,当即便做出决定,一定要对她的清白负责,将来娶她为妻。 相处两月,秦双对自己的出身并无隐瞒,耿清彦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无措,却对当初决定好的心意,并无更改。 他轻轻拂开秦双攥在袖上的手,保持两人间得体的距离,语气透着诚挚,还有一丝苦涩。 “耿家家破人亡,只剩下我一个,已不是什么,更谈不上大户人家。双儿,我和你是一样的孤苦伶仃,只要你不嫌弃,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 秦双觉得晕乎乎,跟做梦似的,只摇头不己,“诶,没事儿,你路上不便,我不跟着就是……” “我说的是真的。”耿清彦有些着急,想去握她的手,终究是不敢,“我已跟云总管还有李其打好招呼了,你住在这儿很安全,那么多人守着,定不会再有人来杀你灭口。你等着我,万一……” 语声蓦地顿住,他想说,万一他回不来,就别等他了,可……若真是那样,她该怎么办? 秦双毕竟在风月场上见多了男人,此时见他一脸垂头丧气,倒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恍过神儿似的笑道: “哎呀你看,奴家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把小包袱塞到耿清彦手上,“里头是给你做的冬衣,看这天儿,恐怕待会儿还有场大雪,你路上穿暖些,记得茶要热着吃,饭食不能用冷的……” 秦双蓦地掩口,拼命眨眼掩去泪花,笑声更欢畅,“嗐,奴家又啰嗦了,总之……你今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耿清彦眼眶涌上酸热,最后看她一眼,匆匆别开头,“我、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着我! 掌灯时分,酝酿已久的风雪终至。 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第二天又落一整日,院子里的雪已积至没膝。 明日该回国公府了,陆霓早早用过晚膳,夫妻俩入榻就寝,新婚燕尔匆匆即过,这一夜,季以舟一改前两日的温存体贴。 陆霓方知,这人一旦纵情声色,对她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几次欲找回神智,分散他的注意力,软声湍急,问他: “回去之后,本宫该如何……配合你?” 上面的人稍作停顿,炽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项上,握住腰肢换个位置,喘息着笑: “配合?” 笑声暧昧至极,陆霓就知这人只听得见歧意,他这会儿满脑子歪门邪道。 昌国公府不吝于龙潭虎穴,难道他俩不该商议一番,携手扶持。 “殿下不是说,你我夫妻一体,理应同荣共损……” 他语音愉悦,陆霓泪水飞溅,不住用手打他。 要紧关头,她模糊捕捉到断续不清的字眼: “……忍着些……万一……顾不得你……” 作者有话说: 宁通:明明我救得你…… 耿清彦红脸:她……给我抱抱!
第74章 祖宅 昌国公府位于城东最佳地段, 季家人丁昌盛,季威这代共计九房,聚居在此, 足足延绵三个坊市。 敕造国公府被季家人称作祖宅, 能住在里面的,现今只有三房嫡系——昌国公所在的长房、二房和七房。 余者依附而存,就近群居, 俨然自成一国。 府前的朱漆铜门, 七十二枚鎏金门钉明光灿灿,规格仅次皇宫。 清晨时分,十二扇正门尽数开启,恭迎家主携新婚夫人回归。 长公主通身华服盛装, 气度雍容, 面色却难掩憔悴,眼底的乌青脂粉都掩盖不住。 这般病容落在季家人眼里, 议论声低低响起, 前两月听说长公主身患重病, 足不出户,看来的确不假。 有心之人眼风意味深长, 再看向家主, 他走在长公主前方两步远, 步履矫健、神情淡漠,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姿态,丝毫未顾及身后行动不便的娇妻。 陆霓的手轻轻搭在云翳臂上,迈步时腰身隐隐酸涨, 至此隐约明白过来, 昨晚季以舟为何疯成那样。 以及他昨夜那番原话是:回了祖宅, 凡事忍着些,万一谁来跟你挑拨,当时只管应下,有事往我身上推。要连你也被算计在内,我一时顾不得,倒叫他们逐个击破。 这意思是,她唱白脸,由他做恶人。 荣禧堂,家主夫妇分坐上首主位,下方左侧依次过去是三位族老,国公夫人居右侧首席,接下来,方是二房、七房诸人。 除了上首四人,其余依次向上见礼,满满一堂人看似恭敬,其实是来围观兴师问罪的。 现场有资格与家主叫板的,唯独族老之首太叔公。 “家主大婚,这般重要的仪式,怎可不在祖宅进行,五郎,你眼里可还有祖宗家法?” 季以舟神情淡淡,瞧不大出新婚之喜,“两桩婚事,日子都是太后定的,这府里张罗不开,我退让一步,怎倒成了不遵祖训?” “你……” 太叔公老眼一瞪,心道你那叫退让吗?正值帝后行大礼的光景,你叫人隔湖放那么多焰火,观礼诸人心思都给勾到外头去了,恭贺声稀稀落落,太后气得当场就冷了脸。 搅和人家的婚事,他自己倒是自在了,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野种。 二叔公见老爷子被噎得没话说,在旁帮腔道:“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家主你何必如此见外,到底咱们也是一家人。” 季以舟身份的真相,崔氏只透露给太后和太叔公,是想依仗这两人的权势掰回一局,却不敢大肆宣扬到让所有人知晓。 毕竟,季家家主是个外室子,这事说出去,昌国公府颜面尽失不说,她更是首当其冲,要跟着抬不起头。 季以舟对这不痛不痒的抱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目光转向崔氏。 “府里的中馈,该交出来了。” 崔氏神情八风不动,半阖眼仿佛入定老僧,充耳不闻。 眼下有个颇为尴尬的局面,季威只是中风,吊着一口气,据太医说,还能再活好些年,昌国公的爵位这就没法儿往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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