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对着林立的坟包,比肩而坐。 这件事, 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庐州地处上州,商贸发达, 而秦家曾是庐州最大的布商, 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那些年月,秦家风头无两, 很多同行都想与其兼并,共用一个销贩水路, 其中心劲最大的就是江氏。 江氏在庐州算是名门望族,其父曾是英国公的门生,屡屡受其庇护。 然而秦父知晓江氏做生意不守规矩, 并没有给他面子, 为了家族的发展, 屡次回绝了江氏的提议。 一来二去便惹的江氏嫉恨。 那是一个春夜,庐州众商行在春喜楼聚宴。江氏酒后再次因兼并之事跟秦父起了龃龉,嚣张放话:“秦昭,你给脸不要,给我等着,我要让你们秦家下地狱!” 江氏当众挑衅,秦父并没有过多理会,转而带着秦瑨离开了宴席。 彼时秦瑨刚满十三,还是个温柔内敛的小书生。 回府的路上,他望着在马车内沉默的父亲,不免心生担忧,“父亲,江氏如此嚣张,会不会真的对我们动手?” 秦父宽慰道:“不要杞人忧天,他酒后乱言,作不得数。你且好生读书,凡事有父亲在,无需你操心。” 饶是如此,翌日秦父就寻了个由头,将秦瑨打发到随州旧友家游学。 秦瑨那时心性单纯,在随州乐不思蜀,生活起居皆由姆妈照顾。 不曾想两月后,秦家犯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秦瑨慌乱之下四处打听,原是官兵查出了他们在布匹里夹带私盐,不过一天时间,罪名就做实了—— 秦家贩私盐,重典处置。 那个晚上,旧友冒着风险送秦瑨出城,为其打点好了一切,只为留住秦家最后的血脉。 然而秦瑨始终不肯相信这个噩耗,他的父亲一直本分营生,哪怕少赚一些,也从未偷奸耍滑过。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路上,姆妈声泪俱下的安抚秦瑨:“瑨郎,你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你就是姆妈的儿子,生活可能会苦一些,但姆妈会供你科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秦瑨哪还能听得进去? 他把所有财物留给了姆妈,写下书信让她好好安度余生,连夜离开,快马加鞭悄悄回到庐州,趁着守卫松懈之时混进城中。 可惜他来晚了。 这次行刑速度非常快,秦家男丁早已在庐州城外示众斩首,女眷则就近诛杀在宅内。 秦家家产已经被抄,宅院成了一个空壳。 后院里横七竖八撂着死尸,无人敢来处理,其中就有秦瑨漂亮的阿娘,变成了一具散发恶臭的腐物,衣不蔽体。 “阿娘……阿娘……瑨儿回来了……” 秦瑨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象秦家女眷在最后都经历了什么,只能含着泪,忍着呕吐,把尸身一具具埋在了后院,心里恨极了江氏。 一定是江氏! 一定是他干的!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离开庐州后,秦瑨想去长安击鼓鸣冤。 可他身无分文,面皮又薄,不愿沿街乞讨,差点饿死在路上,还好一群山匪救了他。 山匪头目是个年轻汉子,名叫田裕,生的人高马大,好心收他为义弟,给他吃穿,教他习武。 秦瑨本是个抓笔杆的,不通武艺。为了报仇,他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曾经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长满了老茧。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数九寒天,他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就这么过了两年,也许是上天怜悯,秦瑨在出任务时竟遇到了江氏的商队。 山匪劫路,天潢贵胄亦不认。 一片乱象里,秦瑨将江氏逼进河边。 江氏不会水,吓得跪在岸边,战战兢兢祈求:“你放过我吧……我父亲是英国公的门生,可以给你很多钱,比你当山匪拿的还多!” 秦瑨带着傩鬼面具,眼里凶意昭昭,“若不是拜你所赐,我也当不了山匪。” 听到他的声音,江氏如同见鬼一般:“你是……你是秦瑨……” 秦瑨抿唇不言。 江氏慌乱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秦家冤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愤恨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秦瑨没有上报,手中利刃一刀刀砍在江氏身上。 直到江氏哀嚎着变成血人,奄奄一息,他这才用力斩断了江氏的脖颈。 月色下,秦瑨身上沾满血渍,双眸被仇恨晕染,泛着令人惊悸的猩红。 这年他十五岁,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但山寨里有规矩,只劫富,不伤人。 田裕带着人围过来时,秦瑨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殊不知江氏在外面恶贯满盈,杀了也算为民除害,田裕为此破例,免去了对他的责罚。 自那时起,秦瑨复仇的心稍有了些安慰,但一个江氏又怎够抵他们秦家二十五条人命? 他还想做点什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以为自己要做一辈子山匪了…… 直到康元二十三年的冬天,一切终于出现了转机。 那年秦瑨刚满十七,随着田裕等人外出打猎。 路过一处山坳时,意外发现一队锦衣华服的人正护着一位主子,奋力和黑衣蒙面的刺客混战。 没多久,刺客占据上风,那位主子也身负刀伤。 为难之际,身手敏捷的秦瑨从刺客刀下救出了那位主子,田裕等人也迅速逼近,奋力击退了刺客。 那位受伤的主子对着秦瑨道谢,甚是感激。 而秦瑨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扭头对田裕说道:“阿兄,这人血流不止,不如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吧。” 饶是不情愿,田裕还是应了秦瑨,带着一队锦衣人上了山寨,包了他们几日吃喝,还给他们熬药治病。 直到大队官兵涌上山寨,秦瑨这才知道中年人的身份,竟是当朝天子,惠康帝。 面对乌泱泱的官兵,众人胆战心惊。 好在惠康帝仁义,没有屠戮山寨,只是把秦瑨叫进了屋。 惠康帝立于桌案前摆弄笔墨,手臂缠着纱布,养了几日,气质丰神俊朗。 “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吗?” 惠康帝温和的看着秦瑨,把手中毛笔递给他。 秦瑨滞了滞,终是接过毛笔,大胆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秦瑨。 惠康帝仔细臻赏,“瑨,意如美玉般无暇的石头,坚韧不拔,起名委实考究。字迹苍劲有力,想来你是读过书的,如今身在这里,可是落难为寇?” 惠康帝火眼金睛,一时令秦瑨失语。 惠康帝笑道:“你不说,朕不会深究,但既是落难,你年纪尚小,窝在这里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秦瑨薄唇抿成一条线。 天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 “你救了朕,朕堪可给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惠康帝满意的端详着秦瑨,“朕见你武功极好,胆魄也大,倒是个苗子,可否愿意从军,在沙场建功立业?” 秦瑨一怔,沉郁的眉眼骤然亮起,跪地道:“愿意!” “好。”惠康帝温然含笑,“朕会派人把你送去陇右,放在陈蔚将军麾下。北方突厥屡次迫近,西南吐蕃又蠢蠢欲动,到了那边可能险象环生,但你要记住,不破不立,乱世才能出英雄。” 秦瑨立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陛下放心,富贵自是险中求,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倘若将来真能建功立业,定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好,头脑倒是聪慧。”惠康帝弯腰拍拍秦瑨的肩,“起来吧。” 秦瑨没有动,斟酌道:“那这寨里的人……陛下可否网开一面?” 惠康帝想了想,释然笑道:“他们救驾有功,将功补过,就随你一同去吧。” 就这样,一行人脱离了山匪的身份,前往陇右,开始征战沙场。 这对秦瑨来说是报仇的唯一机会,他极为珍惜,不过三年就军功拿满,即刻被惠康帝召回长安,加官进爵,成为了朝廷新贵,而英国公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第一个政敌。 官场浮沉,明枪暗箭。 秦瑨一步步挺过来,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英国公卖官鬻爵的证据。 惠康帝龙颜大怒,命大理寺彻查,写出来的罪状足足有三本之多,令百官咂舌。 最终英国公被满门抄斩,秦家大仇也终于得报…… 往事幽幽,如洪水流泻,给姬瑶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她没想到秦瑨还有如此辛酸的过往,更没想到英国公一案对他竟有这么深刻的意义。 那时的秦瑨在朝堂上可不像现在这般权势滔天,扳倒英国公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姬瑶心里乱乱的,睨向秦瑨的眼神携出几分同情,“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以为你生来就是山匪呢……” 她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听起来总是单纯的可爱。 秦瑨若有似无的笑笑,“富贵之命大同小异,卑贱之人却是各有各的苦痛,没有人生来就在暗处,不过是被丢进去的罢了。” 他仰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我阿娘不喜欢打打杀杀,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到最后我门楣没了,人也充满了戾气。后来我大仇得报,本以为苦尽甘来以后就能释然过去,然而却发现不是这样。我越是风光,那段往事就越来越不想提及。” 他不由叹息,眼神落在远处的坟包上,“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来,也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事。先皇,先太子,还有我的义兄义弟,他们都不知情,” 姬瑶一愣,伸手揪揪他的袖襴,将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边。 “那你就单单告诉我了?你不怕我治你个欺君之罪?”她歪起脑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理说,你现在还是罪逃之身呢。” 秦瑨笑笑,“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治罪是迟早之事,还差这一桩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畏惧,仿佛早就看破了一切。 饶是如此,姬瑶还是很敏锐的在他眸中察觉到了那抹异样的情绪—— 那是被他隐藏起来的凄恻。 濒临破碎,又强撑着完好无损。 破天荒的让她产生了一丝怜悯心。 她从未见过这行的秦瑨,亦或是说,从没像现在这样细致的了解过他。 原来那个善于舞权弄势的宣平侯并非刀枪不入,还真是血肉做的…… 一座座坟包在不远处无声伫立,姬瑶拿余光一瞥,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斟酌万千,姬瑶忍不住细声宽慰:“瑨郎,其实你不用妄自菲薄。我阿耶说过,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成大事者谁还没点故事呢?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侯,绝对算得上光耀门楣了,若你族人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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