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温柔细致的红叶已将火盆燃得旺旺的,众人上车就有热茶喝,又有几个橘子烘在火盆之旁,满车芬芳。 裴元照忍不住喟叹一声:“昆仑奴、新罗婢,暖车热茶鲜果,杜司药,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佘御医啥都不说,只管低着头烤火,吃茶,吃果子,顺便再摁一摁座椅,满意而笑。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见笑见笑,平时只舍得骑马,今日乃是迎接贵客,是以特意准备了一下。” 那二人一笑而已,算是接受了她的厚待。 元鹤在一旁瞧着,若有所思。 她已经从挣扎求生的清冷少女,变成了八面玲珑的杜司药。 可是,仍然还是她。 到了家中,杜清檀殷勤地领着两位御医去给元老太公瞧病。 元老太公在半梦半醒之间,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团团守在一旁,紧紧攥着元老太公的手,身边还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诗集。 看见众人进来,他立刻起身,口齿伶俐地讲述病人的情况:“解了两次小手,统共吃了一小碗肉粥,药喝了两次,都喝完了。” 裴元照赞许地看了团团一眼,说道:“小郎君说得很清楚,真不错。” 杜清檀让团团拜见了客人,引二人落座,分别给元老太公诊脉,又把昨夜周医令所作脉案拿出来,算是会诊。 元鹤几次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压根插不进去。 看着两名御医严肃的表情,他不免焦躁,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轻轻晃了晃。 团团仰头看着他,轻声细语:“元二哥,术业有专攻,咱们别瞎操心,这边的事交给阿姐去办,咱们去陪老太公吧,他今天问你好多次了。” 元鹤默然,由着团团引去病榻之旁。 元老太公似是有所感觉,倏然睁眼:“二郎!” 元鹤连忙伸手:“我在。” 元老太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半阖着眼睛微笑:“圣人有没有准了你的请求?” 元鹤有些惊异:“您……怎么知道?” 他分明都是瞒着老父亲的。 元老太公笑笑,指一指团团。 团团跑过来,亲热地挨着老太公坐下,认真地道:“元二哥,老太公说了,他虽然病,却未糊涂,您的事啊,他都知道!之前没说,是怕您牵挂。” 突如其来的一股热流冲入眼眶,元鹤迅速背过身去,飞快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轻快:“准了,圣人宽厚,非但许了我的请求,还给我升了职,赐了狐裘。您瞧,又轻又暖。” 他拉了老父亲的手去摸狐裘。 元老太公笑得眯了眼,露出掉了牙齿的牙床:“嗐!你这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般虚荣,屋里这么热,你还穿着炫耀!没给孩子带好头!” “……”元鹤抿抿唇,想要反驳两句,以调节气氛,然而几次开口,都差点变成哭声。 团团看了他一眼,道:“元二哥,外间差不多了,要宴请两位御医,估计需要您出面陪客。” 元老太公忙道:“快去,快去,别什么事都扔给小杜一家子。” “好,我稍后又来瞧您。”元鹤快步而出,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用被子把头埋了,嚎啕大哭。 等他出来,两位御医已经走了。 杜清檀和杨氏坐在一起小声交谈,见他过来,就道:“坐下说话。” 杨氏忙着让人给他拿吃的:“饿一天了,快填填肚子,等独孤回来我们就开饭。” “我不饿。”元鹤沉重地看向杜清檀:“两位御医为何不留下用饭?” 杜清檀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他们有事,改日再请。” 元鹤就又沉默,良久,方道:“是不是差不多了?” 杜清檀非常艰难地叹息了一声:“确实不大好……” 用两位御医的话来说,元老太公能够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作旁人,早就不行了。 她刚还和杨氏讨论这个问题,认为元老太公都是一因为放不下元鹤,这才强撑到现在。 这次非要跟着来洛阳,多半也是因为老人家有预感,觉着等不到他回去,这才如此任性。 元鹤默默地坐了片刻,站起身来,轻飘飘地往外走:“我去找个宅子……总要让他在自己家里。” 杜清檀忙道:“元二哥,你别急,独孤已经去办了,他在这里比你熟悉。” 独孤不求早就猜到元鹤出宫之后最先要办的就是买宅子,以他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老父死在外人家中。 是以,独孤不求今日其实并未去上值,而是请假找宅子去了。 什么事都被人安排妥当了,丝毫插不进手去,元鹤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又默默地坐下来,看着火盆发呆。 杨氏几次想要劝他吃东西,都被杜清檀拦住了。 元鹤这模样,明显就是维持不住要崩溃了,就连老太公面前都不敢待,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她打发走杨氏,也不说话,就在那安静地守着,一言不发。 然而,对于元鹤来说,已经足够。
第421章 豁达 独孤不求踏着暮鼓回的家。 进门就声音很响地跺去靴子上的雪泥,用热帕子擦过脸和手,再舒服地喟叹着在元鹤身边落了座。 他也不管元鹤是什么情绪,轻快地道:“元二哥,我跑遍了整个洛阳城,把出售的宅子都踩了一遍,挑出了几个不错的,明日陪你看一看,满意就能定下来,清扫一下就能入住。” 杨氏嗔怪地道:“正之,你进门就说这个事,倒像是要赶二郎走似的。” 又频频给他使眼色,暗示元鹤的心情不好,让他小心着。 独孤不求暗里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管闲事,他心里有数,然后继续谈论房子的话题。 标注了地址的草图放在元鹤面前,每所宅子是个什么情况,要价几何,主人是谁,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倒像是当初还在长安斗场当差时,外出办差回来交的条陈。 非常用心。 元鹤抿唇一笑,使劲拍拍独孤不求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独孤不求就带了几分骄傲,几分炫耀:“二哥若是缺钱,我这里有,借全款也行。您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清白踏实!” 杨氏突然有种被过后算账+打脸之感。 元鹤这回是真的笑了,轻声道:“圣人今日问我,可有合适的人选去接长安的差事,我推了你。” 独孤不求骤然起身,狐狸眼瞬间变猫眼,简直气急败坏:“你恩将仇报?” 元鹤好整以暇:“逗你玩的,你再炫耀,就来真的。” 独孤不求叹了口气:“你这样,真的好吗?” 元鹤笑了笑,终于调整好情绪,去看元老太公。 团团很懂事地退出去,替父子俩关好了门。 元鹤再出来,眼睛哭得通红,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又要去守老父亲。 杜清檀果断阻止了他:“我听说你这一路都没怎么休息好,昨夜也是一夜未睡,这样下去,你先就垮了。会让老人不安心。” 元鹤沉默:“可是我睡不着。” 独孤不求递上一碗黑黝黝的汤药:“没事儿,一碗不够就来两碗。” “……”元鹤看看这夫妻俩,顺从地喝了药。 三日后,元鹤父子搬进了新宅,宅子就在尚善坊,是一个被贬官员的宅子。 虽然不大,却也五脏俱全,清清爽爽。 当天是个大晴天,只是雪后初晴,特别寒冷。 在元老太公的强烈要求下,众人抬着他游了一遍新家,他很满意,全程带笑,还指了几处屋子。 “这个给我孙子用,这里给我孙女住。这里给二郎做书房,这里种牡丹……” 元鹤为了让他高兴,宴请元氏在洛阳的所有亲眷好友,把小小的宅子塞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当天夜里,老人家不再进食。 次日一早,陷入昏迷之中。 第三天夜里,杜清檀和独孤不求睡得正熟,突然被人敲响了门。 周三使劲地抹着眼泪,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老太公不行了……”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早有预感,提前就准备好的,很快跟了出门,一路疾奔进去,老太公已在弥留状态。 他说不出来话,只定定地看着元鹤,再定定地看着杜清檀,然后看向独孤不求。 杜清檀心有戚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独孤不求最聪明,他握住元老太公的手,坚定地道:“您放心地去,元二哥的婚事包在我们身上。” 元老太公欣慰而笑,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元鹤,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元鹤沉默地起身,沉默地给元老太公整理仪容。 整理着整理着,他突然停下来,将手捧着老父亲的脸,额头轻轻贴上去,无声流泪。 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却始终死死咬着牙,不出一声。 独孤不求拉了杜清檀一下,示意她跟着自己出去。 这最后的时刻,理应让这对父子单独相处。 元家的亲眷和管事们已经开始准备丧事,整个宅子灯火通明,悲戚中又透着热闹。 杜清檀和独孤不求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就站在廊下阴影处,默默地发怔。 半晌,独孤不求的尾指轻轻勾住杜清檀的手,再一点点地将她冰凉的手握入掌中。 杜清檀倚靠着他,轻声道:“六郎,有眉目了吗?”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独孤不求却懂了。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有一点眉目了,如果顺利,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只是,从前那些恩怨细节,我不想再追究。” 他寻找生父的尸骨和死亡之事很多年,查来查去,无非就是和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有关。 斯人已逝,很多细节已不可考。 没有什么冤屈陷害,只有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若要真的追究起来,最难逃关系的人便是女皇。 如果再细究下去,就扯得更远了。 独孤不求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你一定能够懂我。” “是的。”杜清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我能懂你,逝者已去,这是最好的结局。”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那么,独孤不忮和我吵架,你不许和稀泥,必须明明白白地站我这边。” “嗯,不但我站你这边,我还会发动婆母和长嫂站你这边。” 夫妻二人小声地交谈着,就这么把一桩横亘在家族头上的大事,郑重又轻松地解决了。 最后杜清檀夸奖独孤不求:“你比我以为的更豁达。” 独孤不求轻哼:“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穷追到底,不顾一切也要求个明明白白。是不是我这些年办的这些事,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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