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多亏了这口井,她才有了活下来的机会。 常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看看底下有没有藏东西。” 沈厌脚微微挪动,常意便清楚地听到了什么断裂的声音,隔着不浅的水,穿过来有些发闷。 “什么东西?”常意轻拍他肩膀,“放我下来。” 沈厌顿了一会,把她放下,蹲下身去捞井底的东西。 常意也弯腰把手伸进冰冷的井水里,她感受到几节坚硬交错的东西,难不成是树枝?她找了一个自己能提上来的,估摸了一下重量,便否决了刚刚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是树枝,树枝没有这样重的。 她把那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根通体灰白的骨头,碎了一半,断的地方露出黑灰色的蜂窝样的东西。 常意看了半天,说道:“是人的肋骨,应当是个男子的。” 沈厌从水里捞出了两个头骨,他应该也是以为那些交错的肢骨是坠入井里的杂物,好不容易捞上来两个摸上去有些不同的东西。 井底都是尸骨,而且死了不止一个人。 常意并不是特别意外,常家也是前朝周朝的顶级勋贵,若没什么阴私,才叫奇怪。 这样也合理起来,如果常步箐在井里藏了东西,必然也要先下井,如果井里没有尸体,她没死的事情早就暴露了,轮不到现在打常步箐一个措手不及。 “有没有能看出他们身份的东西?”常意皱眉。 “都被人拿走了。”沈厌回答她,底下只有尸骨,没什么官符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肯定是有人提前清理过证据。 深不可见的井里已经是一般人毁尸灭迹能想到的最佳场所了。这人抛尸荒井,还另外处理了身份证据,实在谨慎得有些过分。 沈厌虽然这么说,却还是重新在水里又找了一遍,过了一会他神色微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常意。 是一截手骨,很宽,不像女性的尺寸,或许跟她刚刚捡到的那根肋骨属于同一个人。 手骨上缠绕着一圈手链样的东西,常意取下来,是一条银子打的链子,树叶形状的银片收尾相连,手艺还算精巧,不是大众货,但也不能通过这个判断尸骨的身份。 总算聊胜于无,常意取出帕子把这条手链包上,打算带出去查清来历。 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可以调查的了。 常意也不想在这里久留,她记性好,待在这里即使不刻意去想,脑海里的回忆也会不断地腐蚀她的心情。 她虽然难受,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拿出来说的大事,只是对着沈厌说道。 “上去吧。” 沈厌微微颔首:“把火折子给我。” 沈厌重新把她从水里抱起来,从她手里接了火折子,往上照了照,想看看怎么走。 火折子的光顺着井壁向上爬去。 常意沾了水受了凉,又被脑子里不安分的记忆折磨,哪哪都不舒服,干脆抵在沈厌肩膀上,恹恹地闭着眼睛休息。 沈厌怎么还没好? 她突然意识到周围的气氛过于安静了。 常意猛然醒神,刚刚的懒散之意一扫而空,冷汗从她背后流下,和冰冷的井水混为一体。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来源就是注视着她的视线。 沈厌已经多久没出声了?常意心里暗骂自己放松了警惕,这么晚才察觉到不对劲。 抱着她的手开始逐渐用力,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般,常意和他只隔着一层衣服,她几乎能透过那层衣服感受到沈厌身上逐渐升高的温度。 井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装死也是没用的,她只好抬头,什么都还没看到就被捂住了双眼。 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沈厌今晚就是不对劲,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发病!她刚刚应该为他把了脉再下来的,怎么就被他糊弄了过去。 她不想坐以待毙,沈厌发作神智似乎也不太稳定,两人都跪倒在水里。 常意挣开他的手。 隔着模糊波澜的水,她只看到一双如同兽类的眼睛。
第21章 其二十一 常意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沈厌这双眼睛了。 五年、六年......或者更久。 这是她精确到分厘的记忆里唯一拿不准的答案。 这双眼睛和记忆里的那双逐渐重合,但合在一起,也只是一晃而过又令人心悸的刻影,并不清晰。 她从水里勉力站起来,沈厌半蹲在水里低着头,常意靠近了一点,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咳咳......”常意来来回回在水里泡了一通,早已有些体力不支,还没说话就开始咳嗽起来,她脸色煞白,咳得仿佛要断气一般。 十几里的深井,她就算在底下喊破了嗓子,张辟也不一定听得见,常意不打算浪费仅有的体力做无用功。 从上面吊下来的绳子还在旁边,她要是撑着一口气,应该还能爬上去。 但总不能把沈厌就这样丢在井底下。常意虽然恼怒他之前糊弄自己,却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走。 井水冷得刺骨,她泡在里面,感觉全身冰凉,额头却开始发烫起来。 常意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虎口,逼自己在水中恢复清醒,思考之下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得做些什么。 常意一点一点靠近那个跪在水里一动不动的人。 沈厌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浸在水里的发尾漂浮在水面上,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被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能清楚地看到布料下紧绷隆起的肌肉。 他长了一张姝丽的脸,平常在衣服的包裹下,似乎也看不出符合世人眼里大将军那样雄壮鼓起的肌肉。 可没人敢小看他流畅矫健体型下蕴藏的力量。他的每一块肌肉看上去都修韧均匀,找不出一丝赘肉。 而此时,沈厌显然用尽了自己的全力,肌腱覆盖下的经脉、血管在衣物的拘束中暴突,曲张虬结的血管凸显在他的皮肤上,一直爬到他脸旁才停下,那一大片交错的血线,好似在吸附人体上的朱色藤蔓。 常意浑身发抖,咬着唇缓慢地趟着水走到他身边,镇静地喊他:“沈厌。” 沈厌似乎对声音还有一点反应,闻声抬起头。 他是高鼻深目的骨相,平日里只显得冷酷,在这只能照见一点微光的井底,他的五官在幽暗的光景下却被染上了一丝阴沉诡邪。 他的脸上一大半都被蜿蜒开的红色血管占据,凤目微睁,一双瞳孔泛着不正常的红黑色,里面看不到一丝正常人的理智,此刻正死死盯着常意的脸,好似正在欲图狩猎的大型野兽。 既恐怖又骇人,诡异得让人背后发凉。 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在,怕是要当场吓晕。 常意也面色苍白。 从她把沈厌带回先生身边那天算起,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沈厌发病的模样。 她无从推断沈厌是因为什么突然再次发病,也不能保证她一定就能让沈厌冷静下来,而不是就此死在他手里。 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如果她是会害怕的人,就不会想着在那天逃离侯府,也不会在逃出这口井后,径直加入了起义军,成功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很多人对她最大的评价是冷静,但实际上,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冷静的思考下,做出最大胆的推测,压下最有风险的赌注——不论输赢。 她贴近了些,在水下轻轻拉住他的手,她的手虽然纤长,在女子里不算小,但也不能完全握住沈厌的手,只能半握住他的指节。 看沈厌安安静静盯着她,温顺地让她拉着,没有别的动作。 常意没有从他眼里看到特别特别强烈的攻击欲望,至于其中别的情绪,她没法解读。 沈厌发病时的样子,更贴近于只有本能的“兽”,即使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看透一头野兽的心思。 但常意总算松了口气,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垂下眼睛端详着沈厌现在这张脸,他现在并不好看,甚至还有点可怖和狼狈,但就是这张脸,让她熟悉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 疲惫的记忆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地开口。 “......小怪物,你出现的可真不是时候。” 这句不经过思考的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话早已经不适合对如今的沈厌说了。 也还好沈厌现在没有理智,不然凭这人的小心眼,以后肯定要在她身上找补。 她立刻闭上嘴,沈厌却似乎对她的那句话起了反应,他身子微微一动,朝她倾了过来,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沈厌的力气可没她那么轻,常意的手一被他抓在手里,就感觉到了骨头都要被捏碎的疼痛。 沈厌渗人的目光不移她身,和她相连的那只手好像要和她嵌在一起一般,指头强势又不容拒绝地侵入她的指缝,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常意被他的一番动作恶心得背后发毛,往后使劲拽了一下,试图把手撤出来,沈厌的手紧紧地攥着她,一番较量下,两人拉着的手纹丝不动。 常意真是要被气笑了——沈厌这家伙存在的意义就是每时每刻提醒她,她的修养还不到家。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 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厌的病很早已经就有了,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怪病因何而起,又会在什么时候发作。 起初是他们俩的先生,也就是当今圣上为他医治。后来荣朝初立,皇上身份尊贵,再干这些医者的活便不合适了,负责沈厌病情的便成了她。 因为病情病因一概不清,说是医治,也只是从他脉象中推测有无发病的可能,平日里为他开些稳定情绪的药方。 沈厌和她向来处不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副讳疾忌医的样子,发病了也不会主动找她。 这常意倒也能理解,换做是她,她也不想在沈厌面前露出狼狈模样,因此从没问过。 她只知道沈厌的病和自身的情绪有一定的联系,一旦发病,就像现在这样,经脉逆行、理智不存,其他的一概不知。 沈厌每次恢复正常的时间都不一样,总不能干等在这里,张辟可以替她在井上遮掩一时,时间长了肯定是瞒不住的。 这时沈厌却张了张嘴,吐露出有些沙哑的音节,常意没听懂他过于破碎的语调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只好凑过身去听他讲话的声音。 可他又忽然不说了,沈厌弯下身子,那张俊美的脸逐渐贴近她。 常意看着他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的那双凤眼和高挺的鼻梁,不禁皱了皱眉头。 沈厌的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在看她,又好像越过了她在注视着什么。 他微微抿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摇摇晃晃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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