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原本口齿就不大清楚,一急起来话里赶话全揉作一团丢了出来,听得赵冉冉既心惊又怀疑。 拨开妇人要来扯她的手,她颇焦急地问道:“俞大人?难不成…是俞家远亲里今岁中第的那位吗?” 妇人忙点头催道:“还能有哪个啊,就是俞九尘俞大人嘛,您快些跟咱下楼去,马车就在外头候着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冉冉一下甩脱了她的手,平静下来又问:“他已然出仕了?现下又在何处?我现就在他家老宅里,还是待他自来寻我的好。” “俞大人才刚补了户部郎中的缺,这会儿在闽浙勘什么鱼鳞册,赴任前他私下遣了些人出来寻您,若要他交差回来,且不得明儿过年哩!” “对不住郭嫂子,我还是想在老宅等他。” 恭房外的郭善听明白了,见里头恰无女客逗留,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大小姐这是要信物才愿信咱。” 见她颔首,男人一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一面语速极快地沉声又问:“敢问您同那少年人是何关系?” 赵冉冉有些愕然,解释了半句后,郭善忽然一把拉过老婆,脸色极为骇然地说了句:“迟到立秋前,我带着信物再来接您吧,万莫提防您身边那小子!” 言罢头也不回地从旋梯就跑了下楼。 赵冉冉刚疾步要跟上去问个究竟,才出了恭房的门,一头就撞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许是吃的太腻,有些闹肚子。”退开两步后,她半垂着头神色不适地捂着肚子,“去的久,叫你等了。” 看见她右腕未及解下的长命缕,段征难得疏忽未觉出异样,倒是上前就将人虚扶回雅间后,又找来茶博士要了些姜糖水与她暖肠胃。 . 入夜时分,赵冉冉躺在床上,越是思量越是心有千澜。 辗转反侧后,她终是从床上披衣而起,点了盏油灯坐到书案前翻起了《资治通鉴》。 一幕幕纵横捭阖、阴谋颠覆在书册上铺展。 时近四更,正是天色最黑最沉之际,她正欲开窗透透气时,西屋的门‘吱嘎’一声极轻的开了。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赵冉冉猛地倾身吹熄了案上油灯,赶在开门声消逝前,她端坐回了椅子上。 似乎是料定她睡熟了,门外的脚步声极轻,但凝神听时,还是能觉出人在走动。 一动不动地,缓和着呼吸,她就这么静坐着。 漆黑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明显朝自己所在的东屋而来。正当她紧张犹疑之际,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会儿后,也就径直朝外行去了。 堂屋的槅门、外头的院门依次开阖。 一直到整个屋子内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再分辨不出后,她又在黑暗中端坐了整整一刻,才点了油灯到外头去查看。 西屋厨房都无人,段征果然是出去了。 丑正的天,就连卖朝食的摊贩还要一二时辰才起身,街市巷口都黑的死寂,寻常人绝没有这等时候出门的。 举灯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无意识地搓着右腕绳结精巧的五色长命缕,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今日在霁月斋,是该跟着郭善家的一道离开的。 . 端午过后二月,芒种夏至渐过,离着七月七乞巧节只有两日了。 赵冉冉一身浅灰薄裙,倚在丝瓜藤下饮枣茶,云烟般的半袖下,一截依旧系着长命缕的皓腕微颤,透着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这两月来,她越来越觉着段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是那种看似温柔,毋宁说是看珠玉财货,看死物的神色。 他夜半单独出门的次数也越发多起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惫冷肃,甚至有一回下午才归,在他的衣袖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零星血点。 真正让赵冉冉觉着不安的,是有一回深夜她壮着胆子跟了出去,才走了半截巷子时,一道人影就从巷口拐出来拦下她。 那个人,她认识,就是先前在百里集镇帮着段征一道杀人的冯六。 从那日被冯六横刀拦下后,她就彻底想明白一件事——那个唤她阿姐的人,以他曾经的势力,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在这乱世之中,她既没了出身,又面目可憎到要以面纱相遮,试问,她这样一个全然的累赘,除了故旧哪个不会厌弃? 偏他就爱她无权无势,亦或还是爱她相貌丑陋? 眼前不由浮现出观音山上的那个藏宝洞,还有俞家在邬呈最后的祖宅田产。 敲门声‘笃笃笃’得响起,赵冉冉心口猛颤了下,惊起时杯盏倾倒,浅红色的枣茶浸透到地缝里。 前儿夜里段征就离开了,难不成是回来了? 调整完心绪,她一面拭汗一面去开了门。 门外却是邻居大娘挎着一篮子鲜鸭蛋。大娘热情地将竹篮挎到她手上:“你家郎君上回替我家老头接骨,医药费我没有,这点谢礼不许推辞。” 接过鸭蛋,对‘郎君’、‘相公’一类的称呼,赵冉冉已经听的麻木,她没再解释只是客气致谢闲话。 妇人絮叨着教她腌咸鸭蛋的步骤,临行前一拍大腿‘哎呦’怪叫了声,悚然留了句:“昨儿城外好像打仗啦,人家说西城门都给封啦。你两个近来可万莫出去乱跑。 同一篮子还粘着鸭屎羽毛的鲜蛋一同坐在厨房矮凳上,赵冉冉忧心忡忡的,还是有些担心起局势来。 她试着走出巷子,果然冯六立马就出现在身后。 听明白了她的忧虑,这个二十多岁极善追踪打探的阴沉青年第一回 开了口: “前几日北边周齐二国的确再起战火,广陵城外的倒并非大战,应该只是两家漕帮争船只渡口,嫂嫂勿忧。” 听完这似乎靠谱些的消息,她心中的不安未减反增。不仅是对段征的去向,表兄的安危,甚至不可遏制地有些挂怀起叛逃周国的父亲的处境。 坐在井栏边的矮凳上,她学着段征的模样,打了盆水开始一点点先洗净鸭蛋上的污垢。 或许是少年素来聒噪爱逗人,已经两日无人说话的赵冉冉,此刻越发觉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头的猜想忧惶比对着那人时还要多上一倍。 指尖触到一块硬物,并不是蛋壳的质地,她叹着气瞥眼一看时,却是整个人彻底呆愣住,继而抖着手将那只玉猪扒了出来。 拇指大的汉白玉雕就的一只小坠子,猪背上就着灰褐杂质雕成个斗篷模样,斗篷两个结可以栓绳子。 这头玉猪还是薛家一位舅母给的,如此别致的式样当今世上怕再无第二个了,她自个儿挂了几年,去秋俞九尘送她琴谱,她便将这玉猪转赠于他。 原来郭善家的说的都是真话,表兄当真已在楚国入仕! 洗干净玉猪后,她才将整篮鸭蛋一个个尽移开,最下方一层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一句: 【乞巧日,东关街莲叶渡。】 还未及思索惊喜,院门‘吱嘎’一声开了,遥遥有人唤她:“阿姐,我回来了。本是去城外贩些山货药草的,谁想城门封了,竟耽搁了两日。” “冯六说西城外不太平,你下回还是不要出去涉险了,为赚两个钱,何苦来。” 回过头时,纸条正悠悠朝井底坠去,赵冉冉藏好玉猪,竭力作出一副关怀忧怯的模样。 “平白无故,也不好总用你的钱。”少年脸色不大好,说话时也不及平日有力。 便是看起来累到无力,他还是走到井边,笑着指了指篮子说:“腌鸭蛋看着简单,盐巴时日差一点都不行,阿姐想吃嫩一些再淡一些的是吧。” 数月的朝夕相对吃喝同住,他连她的口味偏好都已然一清二楚了。 见他顺势就要蹲下接手,赵冉冉到底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拦在他臂下。 两个人站在井边,她平复下心绪后抬眸看进他眼底。 “你是不是受伤了,不要瞒我。” 她眉目清澈哀婉,好似害疼的是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落泪。 被这样疼惜柔婉的目光望着,段征心口一热,甚至觉着周身流逝的气力又回来了些。 他低下头忍不住勾唇道:“还是没能瞒过你,确是受了伤,阿姐可是要看一看?” 原本只是揶揄逗弄的话,没成想女子只是略避开些,硬着头皮接了话:“若是换药不便,我帮你。” . 夜静蝉鸣,屋子里早早点了线香驱蚊,可这正是江南蚊虫最多的季节,仍是有三五只晕晕乎乎地在半空绕着圈,变着法儿地要闯进纱帐内进食。 两盏油灯并燃着挑到最亮,赵冉冉盘腿坐在西屋的床上,有些后悔地裁着一圈干净的布绷。 方才她洗漱完听他喊伤口疼时,便提着伤药布绷进了屋。谁料段征嫌外头蚊子多,非要在塌上换药看伤。 待她才要去掀纱帘时,被他一把扯得倒进了床里。 正要责问后退时,但见他看也不看自个儿一眼,一边嘟囔着南边蚊子大如苍蝇,一边仔仔细细将纱帐朝褥垫下塞好一圈,看模样真的只是怕夜里被蚊子扰了酣眠而已。 一步错步步错,赵冉冉奉承谋定而后动,当他开始褪衣时,即便觉出了危机,也因为盘算着后日的逃亡,并不愿忽然翻脸,引了他的怀疑。 桃源村的前车之鉴虽是反过来救了她的命,却也让她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貌若春花的少年,老谋深沉绝不是好相与的。 褪尽上衣后,那旧伤遍布的身体却同他潋滟精致的五官反差颇大。 还未彻底成年的身体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瘦,只是他身材高大,臂间胸腹上覆着层薄薄肌理,蕴着经年习武征战练就的杀伐力量。 毕竟有过前几回的经历,赵冉冉并不真的担心他能明目张胆地欺辱自己,有些时候,她甚至暗暗胡乱猜过,或许这人还真的有些隐疾? “在想什么?”耳边吹过热意,段征伤在右腹,却并不顾忌伤势,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阿姐不若今夜留下,别看我伤着,碍不着事。” 若是从前,赵冉冉定会大惊失色红着眼落荒而逃,不过如今她惯了他的为人,不过是木着脸微微紧张道:“你伤在右腹,往后只要掀起点衣角就好,病中的人仔细着了寒气。” 说着话就将旧的布绷拆了,又小心地揭开药布膏子,见到伤处并未触及脏腑,只是割得深些失血过多,赵冉冉顿时松下口气,仔仔细细又上了遍药后,又吩咐他抬手,不紧不松地朝他腹上绕了三圈。 才刚要起身后退时,背心处被人揽了,不由分说地就被人吻了上来。 面纱摇动起皱,她呓语着想要推开他,只是说不出话也挣不动分毫。 熟悉的低喘声入耳,先前的镇定筹谋全没了,她一下红了眼,泪水滴落迅速没进了面纱里。 下一刻,身上的桎梏松了,少年眸光温润映着昏黄,迟疑着伸手到她发间,解开了那张始终不离身的遮面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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