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都是行动多过言辞,鲜少有这样丰富的表情。 赵冉冉被他瞧的莫名面热,然而在那鼻尖就要凑过来时,她适时而巧妙地避了过去,顺势扶开他的手,又坐回了交椅上去。 悬腕磨墨,她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模样,反问了句:“偌大的功业,会不会舍弃的太仓促了?未到绝地,就先回头,这并不像你。” 段征收起笑,只略想了想,便正色道:“并不是全为了眼下的猜忌危局,只是这风波并非是朝夕之间能结束的,莫说三年五载,怕是十年也未必能太平。这等刀山上的富贵我如今厌了,早些抽身,反倒稳妥。等诏书下来,我们就一起离开,同你一道去南洋,你去别的地方,我也跟着就是。” 这一番话说的仔细沉稳,对上赵冉冉略带惊异慌乱的目光,段征又赶忙解释道:“是我自己过厌了这种杀伐日子,待离了此地到域外,我是没容身之处的,到时还得请你收留。” “你…要跟我去南洋?” “是。” “得了观音山的那些东西,如何还要人收留。” “我说过,想同你过一辈子,往后不管如何,都绝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对你……实在不行,你只当我是兄弟亲随一般对待,不必顾虑。” 太过坦诚的对话,一旦对不上线时,便很容易陷入死胡同。 外头适时传来一阵伙夫放饭的梆子声,段征还要去见尉迟锦,此刻碰了软钉子,欲言又止的。 他似乎是急着走,便有些烦躁地脱口留了句:“阿姐怕是盼着以后都不见我吧,其实你我早同夫妻无异,我往后绝不欺负强迫你便是,左右只当我是个护卫岂不好?” 望着帐门落下,赵冉冉啪得一声放下了墨块,先前那些细微的悸动顷刻消散,她捏紧了拳头,思索着晚宴时的计划。 、 天色还未擦黑,士卒们便于湖岸边一片开阔地带,依次架起了篝火,很快就有肉汤野味的香气弥散开来。一些人清理着猎物的皮毛,一些人则摘了野菜山菌去岸旁涤荡。 他们常年征战,吃食上向来粗放,此时能将菌菜并肉块混着煮熟,再大铁锅沸腾之际,再撒一把粗盐,已是足够庆贺。 酒肉下了肚,各处便有人开始拉胡琴,亦或是口若悬河地说些乱糟糟没首尾的轶闻。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胡琴短笛吹得毫无技法,只是那些长啸短吟的抑扬调子里,总叫人听出些关山月冷的苍茫来,或是泣血思乡,或是豪迈壮阔。 有品级的将领都不在,这些人很快就几十个围作一堆,吵闹推搡喧闹震天。 当赵冉冉裹紧军服,沿着湖岸假意寻人之时,突然有两堆人大喝着起身退作一个大圈。她压着提到嗓子眼的心,为怕引人注目,也只好挤在那个圈外,看里头两个汉子对战。 随着一声声撺掇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满头大汗得被撂倒在地。 趁着换人吵闹之际,她转身作势离去,忽然胳膊一痛被旁边一个士卒曳住。 “嘿!没完呢,你快看!” 这人力气极大,一只手铁钳似地捏在她手肘处,赵冉冉毫不怀疑那里应该是被捏青了,可她一声不吭的,皱眉去瞧战圈。 但见那被撂倒的年轻人忽然爆喝了句极粗蛮的脏话,‘噗’得吐出口里的血沫,他一下扒了自个儿上衣,狂奔着朝胜利者扑去。 可那中年军人明显要厉害许多,两个回合下来,年轻人身上已然不知挨了多少拳脚。 “狗娃子,你兄弟死了,你把气出老子身上算什么!” 在一众哄笑中,但见那叫狗娃子的年轻人晃着身子再次爬起来,他忽然痛哭着仰天大叫起来,突然发狂似地冲上去一口咬在那中年军人脖子上。 这一下,旁观的几十人惊呼起来,正混乱间,一支□□破空而来。 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战圈中的两人当胸被串在一起。 年轻人蓦然睁大眼,几乎是立刻断了气,那双不甘愤恨的眼睛恰好对着赵冉冉的方向,好像是要说些什么。 “军规第七,不得殴杀同袍。”侧面的人群分开,一人玄色大氅,暗金祥云纹的袖口昭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人一身酒气,面相倒是极为年轻的,他转着手中一把颇重的□□,领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侍从走到了战圈里。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只在她近处传来几声不屑的低嗤。 从那几个随从的军服式样上,赵冉冉有些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便是当今外戚第一的尉迟家。她有些不忍地瞧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朝左右军士身后缩了缩。 “都别愣着了,继续吃喝吧!待本将回京,自有你们的封赏。” 待人群散开些,尉迟锦身侧一个内侍笑着讨好道:“奴已精心挑了三名少年,都在帐中备着了,这一回的性子烈,侯爷您莫吃太多酒了。” 尉迟锦重重地捏了下内侍的白嫩脸皮,正要笑骂时,一抬眼正瞧见不远处低垂着脑袋一道清丽背影。 他眉梢挑了挑,将□□朝那娟秀内侍怀里重重一拍,用虚音喃喃道:“你的眼光太差,遣了那三个少年,本侯夜里不回来了,别来烦我。” 说罢,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威胁似地看了眼几个随从,便稳住步子悄声跟了上去。
第69章 绝境生情2 山道陡峭, 夜冷露重。天上繁星明灿,夜空倒是深秋的高阔澄澈。 她一路攀着老树枯枝朝山下走,脚下艰涩,心里头也渐渐不安疑惑起来。 二刻前, 她见段征被几个神色凝重的将领请去, 外头又喧嚣正起, 连犹豫都不曾,翻身而起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军服套在身上。 此时隐隐瞧见山下人家灯火, 倒是愈发觉着出来的太容易了些。 心口砰砰乱跳着,脚下步子也有些乱起来。 不过同前两回到底不一样,她已经知道,段征再不会舍得对自己下狠手了。 人的言辞固然善变,可那日提到她躺在冰湖旁的身子时, 他的神色骗不了人。 那般绝望伤痛的眼眸, 她平生从未见过。 或者说, 在那夜之前,她从未想过, 一个人会有这样叫人不忍卒睹的眼神, 竟然还是他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 星辉月芒为一片密林遮蔽了, 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一个踏空, 曳住一丛荆棘喘息。 指尖刺痛传来, 霎时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双眼睛, 侵略戏虐的、悲痛赤红的、还有言笑晏晏的, 比阳春三月枝头的嫩芽更多几分春色明艳。 他说,他喜欢她。 她差点害的他被安上谋逆的重罪, 可他却用那样认真温柔的眼睛告诉她, 他喜欢她, 从前不懂,错待了她。 似是不惧痛一般,赵冉冉下意识地捏紧了荆棘,仰头望了眼被遮蔽到漆黑的夜空。 她忽然想着了一种可能。 到头来,在这世上,或许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令她惧怕厌倦的人,会对她动真情了。 何其无奈讽刺。 年岁尚小之时,她就因半面胎痕受尽世人冷眼,便一直希冀着将来能凭着自己的才学,从寒门士人中择一个懂她敬她的人。那人该是个满腹经纶,同她一样聪慧良善之人。 她不求同他富贵荣耀,但求相伴白头,朝朝暮暮。 直到后来遇上了表兄…… 四周山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寂然,而远处是山下人家依稀明灭的灯火,高悬的一颗心松了些,她甚至苦笑着自语了句: “再不来的话,我可要就下山了。” 不过是从掌间拔了几根刺的功夫,赵冉冉便将过去的不安荒凉尽皆暂放了。 即便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待她,她也能自己善待自己。 正要起身迈步时,身后密林中突然响起一个男子半醉的声音,惊得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足下生根一般僵立住。 “本侯还想着是哪个伙房新来的小子,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着实扫兴。” 待他一句未说完,赵冉冉便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时,下一刻耳旁只听的衣衫翻飞的响动,头上扣住发髻的军帽就被人扯落,头皮传来些微痛楚,惊骇间,她回头同那人视线相撞。 墨发如瀑四散垂落,盖过两肩又绸缎一样堪堪盖过腰臀。 “平昌侯恕罪!”因方才见识过此人狠辣,她连忙开口请罪。 尉迟锦目力颇好,借着林外些许星辉,此刻便将眼前女子的样貌看了个遍。 “嘁!”不屑地嗤了记,他眯着眼赫然发难,一手扣住她下颌,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地将人拉近了,再开口时带了怒意:“原来是个丑八怪啊,白白浪费本侯时辰!” 随着他手上力气渐重,赵冉冉本能得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她瞳孔骤缩了下,瑟缩着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速斟酌着措辞,未及开口时,双眼中便习惯性地染上哀求水色。 尉迟锦哼笑着一挑眉,忽而又觉出了些兴味来。 他一手制住身前女子,另一只手则轻佻地朝那半面浅褐上摩挲。 “女子本就生来力弱无用,偏还生了这么张令人恶心想吐的脸,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悬梁吊死了事,免得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到‘嫁不出去’,他忽然顿住,想起了数年前在京城的一些往事。 凑近了去瞧,这眉目轮廓,尤其是眉梢那一点标志性的殷红血痣。 细细端详了片刻,他面上慢慢浮现起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赵尚书家的嫡小姐?”从她面上得到答案后,尉迟锦唇边不由得漾开些压抑嘲讽的笑,他状似亲昵地将手掌穿过那厚重青丝,潮热的酒气呼到她面上,幽幽问了句:“冀东曹知州家,不知赵大小姐可还记得?” “什么?”茫然的神色才稍露,发间就传来一阵刺痛,她被迫着仰首,鼻尖撞在男人侧脸上。 “家母可是曾把你夸得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小姐不是过目不忘吗,这才五年,就不记得被你拒亲的曹家庶子了么?” 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拒亲’二字时,赵冉冉就从昏昧琐碎的过往里将五年前的事想了起来。 五年前,正是表兄进士落第那年。赵尚书便私下遣人授意与京中几户人家合一合八字,却不知桂氏为了她的嫁妆,暗中屡次破坏。再后来,就特意只放了些地方官的子弟八字过来。 彼时尉迟锦只是曹知州家的庶出次子,除了剑术好些,连举人都未考中。桂氏撺掇着曹家来提亲,又刻意拿些丧气话去激赵尚书,最后曹三公子入了尚书府拜谒,只被赵同甫冷言冷语几句,最终潦草打发了回去。 五年前,曹家是仕途差不多到头的地方官,而赵尚书乃当世大儒,不仅门生故吏遍天下,政途上亦是一派光明,对赵家来说,纵是嫡女面貌有陋,就是送入庵堂,也绝不会自毁门楣去屈就些没前程的寒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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